三十年，生死两相望
手抚父亲渐渐冰冷的脸庞，我体味到了有种疼叫做撕心裂肺：此生宁愿给我再多的离苦，我也不要这死别的痛！为什么您只伴我三十年？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岁末的寒风挤进京山医院二楼长明的病室，在模糊的昼夜转换中我守护在邻窗的床前。当窗外又一滴寒露从枝头坠落，我也曾有过对新年的企盼。屋外行色匆匆的人们衣服和脸上都裹挟着生命的欢乐。而室内，胶管、药水和鲜血，以及昏迷，让我只感觉到心的茫然与空气的生冷。父亲就这样在这张白色的床上躺着，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伴着吊瓶中的药水，正一点一滴地流逝。
从未曾发觉时间会有如此多的属性，每一秒都那么的漫长，又是那么的珍贵。在这时间的夹缝里，我才真正能静下来想想父亲这辈子以及生命的含义。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又一个苦难链接而成的。他一出生便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遗腹子的命运注定了他此生的坎坷，但他同命运不停地抗争。读完中学，父亲先是到公社当了几年通讯员， 岁时一纸入伍通知又让风华正茂的他成为一名解放军。从 9 年底到 9 9年 月的五年间，是父亲人生最灿烂的时光。后来我曾不止一次端详他当年的当兵照，我不敢相信那个英俊少年会是我的父亲。在铁道兵第二师，父亲转战四川、云南等地，一边肩扛钢枪备战，防御列强欺凌；一边手握仪器测量祖国山河建设新中国铁路大动脉。雄伟壮丽的乐山大佛脚下有他战斗过的足迹，奔流不息的大渡河、金沙江水中有他挥洒的汗水，载入新中国建设史上的难度最大的成昆铁路沿线印有他英姿飒爽的身影……
和那个时代众多农村青年一样，父亲也是婚后去参的军。新兵训练期间父亲便入了团， 个月之后又因其出类拔萃而率先入党。在部队，父亲积极进取，掌握了一流的铁路勘测技术，这项技术后来在他退伍之后还发扬光大， 9 年电力建设大潮中，京山到钱场的电力测量工作就是由父亲一手勘测完成的。退伍后，父亲先后在中学当过政教员，在卫生所当过会计，而后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在钱场供销战线，转战在何场、大塘湾、阮沟、方岭、白马等分店。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七宝山的大塘湾，离空山洞不远，虽然我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但大塘湾茂密的树林和湾头一汪清澈的塘水至今记忆深刻。一米来高的木柜台前，每日里站满了朴实的乡亲。我常趁着山民购物的间隙猛拍一下他们的屁股，伴着“李主任的小儿子真顽皮”的说笑声便在小店里荡漾开去。还记得黄昏的阳光越过远处的山野，从两扇敞开的大木门中铺进来，我领着村里的小伙伴趴在店铺堂屋中间，用凸透镜点火柴。大塘湾的笑声总是诱惑着我，父亲也就每隔一段时间把我往他二八型自行车的前杠上一扔，骑几十里沙石路，滴呤呤地打着响铃带我去。
想来那时的父亲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可他已是四个子女的父亲了，他肩上的责任和对事业的专心远胜过现时的我。每到一处，他急群众所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为工作地周边的群众办了无数好事实事。他没有因为自己是“公家人”而自傲，与老百姓打成一片，关系极为融洽。直到多年后我重返他工作过的地方采访，得知我是“李主任”的.儿子，老乡们就欣喜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你爸可真是好人啊！”
不知道仁慈宽厚是不是所有做父亲的品德，但我父亲用他的言行进行了最好的诠释。他时时刻刻以他博大的父爱呵护着几个儿女。培养我们读书，哺育我们成长，用他微薄的工资以及和母亲在田间地头勤扒苦做的劳动所得，毫无保留地地为我们付出。特别是 99 年，在他年仅 岁时下岗失业，但他没有一句怨言，与母亲一起自力更生，靠在街边摆摊度日，一分一分地攒钱为我们姐弟几人筹备婚事。风里来雨里去，日复一日，受的苦，遭的罪是我们做儿女的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骂过我一声，哪怕是背后暗地里的一句责怪都没有！总是怕我们吃不好、穿不暖、工作不顺心、家庭不和谐，总是担心怕给儿女增加负担，怕连累我们，身体不适也不愿去医院看病，一生勤俭节约，吃最朴素的菜，穿最廉价的衣，我们逢年过节给父亲的钱他一分都不用，最后积积攒攒给孙儿孙女们当压岁钱！特别是父亲对我的宠爱曾让其他子女“妒嫉”。在我就读钱场重点初中的三年里，也是父亲人生最灰暗的时期，正遭受奸佞小人的恶意打击和诬陷，承受了外人无法想像的沉重思想压力，但父亲以顽强的毅力挺了过来，他没有倒下去，他像一枝腊雪寒梅一样，用坚强和无可争辩的事实澄清了是非黑白！那三年里，父亲每周都从老家步行十几里到我学校，给我送一瓶他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豆食酱炒肉。但后来我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听到这个消息后老人从钱场一步步挪回白马家中，躺在床上流了一夜的眼泪！那种心痛儿子我能深深地体会得到。后来，凭藉手中的笔，我从一名山乡“土记者”写成了全省先进。父亲每每在报上读到我的名字或看到我的照片时，虽然从不告诉我一声，但他细心地折叠好报纸锁进柜子里，那种欣喜该是怎样的一种慰藉！儿子深深地懂得，我每一步成长的路上，都凝聚着您的心血和汗水，您的每一声问候，每一句关切的话语，都是我强大精神动力！哪怕在您病重期间，您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不要紧，你回去上班吧，不能影响你的工作啊！”您真是我的好爸爸！如果有来生，您可一定还要做我的好爸爸！
在县医院的最后一晚，父亲从昏迷中醒来，说想吃瓜子。我立即到超市里捧来一大堆的干果。我偎在父亲身边，与母亲一起一颗一颗的喂。我说：“爸，还有别的东西也很好吃，您吃下试试。”父亲望着我连说好。我剥了松仁又剥开心果，喂到老人嘴里，一阵细碎的咀嚼声后，父亲说：“真好吃！”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爸爸，这是您此生第一回吃开心果和松仁，天若有情让您活下去，儿一定天天买给您吃！
后半夜，您和母亲的谈话将我从迷濛中惊醒。母亲小声地问：“老头子，我们回家吧！”父亲隔了好一会，喃喃道：“好，回家，回钱场，回白马。”我顷刻间泪流满面。人面对生死时，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放弃，而父亲您却选择了对生的放弃！我知道，虽然我们都对您瞒着病情的严重性，但您自己心知肚明，您是不想再给儿女增添任何负担！可您知道么，儿子不想放弃，您只有 岁不到啊！您不是说过明年五一要热热闹闹地给珊珊（我女儿）做十岁的吗？！
次日清晨，母亲上街买来一双新布鞋，轻轻的为父亲穿上。父亲抬起脚端详了好一会，“嗯，很好，刚好合脚……”
回到钱场家中，父亲躺在床上，让我打开窗户，他安静地眺望窗外。窗外是一棵梧桐树， 年前我读高中时它还是一株幼苗，而今已是参天。回家了，父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清醒时还讲些笑话。独处时，他便小声地给我和母亲交代一些身后事宜。一周后，他已无法进食。昏迷中，父亲唱天沔花鼓戏，唱京剧，还不停地数数字……我们就那样静静地聆听着，我知道，老人已然回到了他的年轻时代，沉醉在曾经灿烂的岁月里。清醒后，他捧着相册久久地看，直看到眼角渗出泪水。我想方设法联系到近处的一些战友，他们立即赶过来，泪湿衣襟后他们手拉着手回首当年，那天我看到了父亲最灿烂的笑容。
因有急事要处理，我回荆门后于 月9日上午匆匆往家赶。一路上我在车里静静地想，想我小时候骑在父亲肩上看花鼓戏，想我婚后父母那种爱怜与彷徨之间的惆怅，想我当初有了自己的房子后老人帮着搬家时的喜悦，想这多年没有正大光明地去孝敬过老人……车至沙洋，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了母亲的哭泣，父亲病危！怎么可能？昨晚我还跟父亲通过电话！
终于到家了，我扑向父亲床头，一声“爸爸”，父亲终于睁开眼睛，定定地看我。我紧握着老人的手不放，我希望我能传输给他生命的气息和奇迹！但是一切都晚了，下午四时半，父亲再次睁开双眼，最后望了我一眼后，平静地走了。我不敢相信这就是生与死的永别，我依然抚摸着父亲的脸颊，我一遍遍地哭喊着“爸爸！”可那张曾经多么温暖的脸庞还是无情地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人的一生中，没有什么能够代替亲情！
爸爸，在您短暂的人生岁月里，给予了我们儿女无尽的父爱。您出生在端午节的前一天，那是莲花盛开的季节，您就像一枝盛夏的莲花，经受住了各种难以想像的人生风雨的考验。您对党忠诚，对事业执著，对亲人关爱，对朋友真诚！我为拥有您这样的一位好父亲而倍感骄傲！
仿佛只是一瞬，父亲离去已一个多月了。此刻已是深夜，我在离家二百里的异乡凝望着相机中您最后的身影，我不禁又按起那串我熟悉的手机号码，一遍又一遍。可是，再也没有一种声音来回应儿了。爸爸，天堂里面冷不冷？您为什么不接儿的电话？！您还能听见儿的呼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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