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小时候，外婆家屋前屋后有几片竹林，光线充足的白日，躺在竹林中的秋千上，眯上眼睛，就像是凝固在精华中一样。八月十五，那日，月亮比竹梢还高一个头，特别圆，特别亮，浓浓的月光在院子里流淌，我欣喜地知道：要有月饼吃了！
晚饭后，大家都忙了开来，我有些迷惑，月饼在哪里？三姐姐端出烛台嗔笑：“别只知道吃，今天要先拜月华的。”“拜月华？”这个名字很好听。
竹林前面是一条涓涓的河流，如今已不复澄净。我总是害怕在夜里看到小河，农村里很安静，不像城里黑夜像白天一样热闹，黑漆漆又泛着幽光的水面缓缓流动着，河边不知名的各种虫儿争先恐后地“歌唱”着。特别的，小时候外婆怕我去河边玩耍，就常常警告我小河边杂草中会有小蛇游出来的……外婆在河边空地上摆了两张长凳。左面是白胖胖的藕娃娃和毛毛的还冒着热气的小芋头，中间摆放一个有些年头的铜香炉，上面插了三柱香，袅袅的香烟绕绕，两边还放着两根大红的蜡烛。右盘里的东西则让我顿时眼冒绿光——豆沙月饼。四姐姐及时制住了我要扑过去和它战斗的行为，腼腆地说：“那个现在还不能吃啊。要不，月神会生气的！”我将信将疑，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个凶巴巴的形象。生气会怎么样呢？问外公，他会端着茶壶喝得“啧啧”作响，再问，话题就转换了……于是到现在我也没有得到答案。
三姐姐搬来几捆稻草，平铺在泥土上。长辈们轮流着跪在稻草上，嘴里低声念叨着：月婆婆保佑，稻谷丰收，牲畜兴旺；大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零零碎碎，诸如此类美好的话语。“阿娇，快过来拜一拜，让月婆婆保佑保佑你。”大舅妈一脸祥和地召唤正玩稻草玩得不亦乐乎的我。跪在稻草上，仰望天空，月亮偷笑着在云里跟我躲藏。我一边拜，心里一边愤愤地想：快点来乌云把你挡住，要不，月饼都被你月婆婆吃去了，我和姐姐们吃什么呀！现在想起来，感觉很愧疚，愧疚于外婆和舅妈她们拜月华的`虔诚；愧疚于月婆婆根本不会跟我抢月饼吃。
一炷香快到了，大家又拜了拜，整个仪式就差不多结束了。我们陪外婆烧纸钱，火光溶溶，照着外婆满脸皱纹的脸，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月饼，外婆放了几个“金元宝”后平和地给我们讲起了以前的故事，听着故事，赏着月光，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温暖的光，让我感觉每个老人就像一本书。我突然玩心大起，趴在长凳上，划动手和脚，裙子飘飘，真有几分腾云驾雾的味道，我兴奋地叫喊着：“快看我，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姐姐们嘻嘻哈哈地唤我“嫦娥妹妹”，长辈们则无奈又宠溺地笑着让我当心掉到地上。
那一夜，不那么风雅的竹林，香软软的月饼，皎洁的月光，贪吃月饼的月婆婆，耀眼的烛火，忙碌的大人，嬉闹的姐妹们，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仿佛叶公好龙一般，隔岸观火地单恋着，很多人对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只存一些口号。他们爱那些古老的祭祀活动和表演，但可能一首流行曲，一架钢琴，就可以让那些爱意溃不成军。由电视电脑陪伴长大的小孩舍不得那些无聊而虚幻的娱乐。“古老”所包含的意思，并不是“美妙”“神秘”诸如此类词语可以概括的，一袭花袍之下，还有写在纸上都血雨绰绰的辛酸。所以他们舍弃了，安全地说着与事无补的思念和憧憬。
四五年没再去外婆家“拜月华”了，在八月十五那天总是有这个那个原因去不了。偶尔回去看看，也常是匆匆的，小时候的东西有些还在，隐藏在屋檐的阴影里，去年的蝉蜕里，屋边的竹林里……默默地跟你说着你已经听不懂的事。人类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到底有多少故事永远被世界遗忘呢？就好像从来没存在一样。我不是记录者。我仅仅想尽我所能把这些温暖的，感动的，细微的，安宁的事情用自己稚嫩的叙述留住，哪怕只是多留一小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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