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梢上的路
有些和旧日时光有关的东西，保留下来的方式是很特别的。比如村子西边那条早就消失的小路。原先弯弯曲曲通到七八里外的镇子上，后来被另外一条新修的大道取而代之。废弃了的老路，紧接着就被犁翻耙耕，种上庄稼，从此便消失在田野的四季荣枯里，好似一道汇入池水的细流，似乎再也寻不见踪迹。其实这条路并没有真的消失。每年麦子即要黄梢的时候，它又在大地上浮现。站在不远的河岸上，沐着遍野的麦香，一条长长的浅黄在麦田里醒目地分离出来，那条路的轮廓在广袤的淡绿里曲折蜿蜒，沿着往昔的轨迹一路向西。有风拂过的时候，这道浅黄便开始扭动起来，如奔走咆哮的激流，一波一波，起起伏伏，一直消失在目力不及的地方。隐身多时的路，现在又开始登陆上线。
这条路的年岁有多长，就是村子里年岁最长的老人也说不清。曾经作为村子里唯一进出的通道，想来它的年岁不应比村子的历史更短。我关于这条路的全部记忆，都集中在了童年时代。那时对我来说，天底下最遥远的地方，就是这条路尽头的集市了。自己对赶集的期待甚于过年，过年太遥远，而到逢五逢十的集上则要切近得多。沿着踩得白亮的小路，经过几个陌生的村子，遇到很多陌生的路人，才到更加陌生的集市上。感觉里除了陌生，更多是叫人激动好久的新奇。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跟着父亲赶集的机会，可父亲总是对我的哼哼唧唧视若无睹，尽管十有八九结果都是泪水模糊中望着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我依旧对这种坚持乐此不疲。父亲真走不脱的时候，就开始对我吹胡子瞪眼，说再不听话就把我送到包子摊上什么的。见我还是鼻涕眼泪的`一抹一把，最后妥协的往往会是父亲。父亲的意外开恩，便使我此前对他的所有积怨立马烟消云散。我于是小铃铛一般跟在父亲左右。在我对有关包子的种种想象中，那段七八里的漫漫长路就变得轻快无比。吃上几个包子是我哭闹着赶集的不竭动力。而回来的路上，那早就进肚的包子香味依然在舌尖缠绕不绝，又给我下一次在父亲跟前不屈不挠埋下了伏笔。
没有卡通动画挤占的童年，我和同龄人都是一群到处疯的野孩子。晚上我们便到沿路的村子看电影。尽管几部电影早就像语文课文一样背得烂熟，我们依然兴趣不减地一遍遍温习。里面人物的对白，我们也早已能分角色地对答如流。可我们还是一场不落，准时在小路上朝着目的地快乐地进发。回来的时候，小路仿佛一下子伸到了黑夜的深处，远处的村子已像被擦拭的一团墨迹，黑黢黢看不清楚。小孩子到底是胆怯的，于是就集体高声重复着电影里面主人公的豪言壮语。那些人物的豪气于是就化作我们的胆气。大家的脚步分外夸张，踢踏踢踏地在小路上发出响亮有力的回音。在这条夜路里走着走着，我就觉得自己不再是几岁的小毛孩了。
我多少遍地用脚步丈量过这条路，上面该堆叠了自己多厚的脚印啊。它终年油光亮堂，像根被汗手摸惯了的镢头把子，那是包括我在内的无以计数的脚步打磨的。它嵌入大地肌肤里，好比一枚清晰的水印，即便被犁过耙过火烧过水漫过霜覆雪埋过，一时也难以消除。无数重的脚印加固了它经年的宿根，生命才如此持久而强韧。要不在麦田怎么会有如此生动而瑰丽的呈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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