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黄屋的散文
一座土墙茅草顶的黄屋，是我大舅栖居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这儿有一群儿女，还有他的牛羊，也是我落难时依靠的家园。
一
七十年代初，我家近临黄河岸边一华里，每年汛期来临时，都提心吊胆的。一条大堤横亘在我家和姥姥家之间，这条大堤犹如摇摆的龙舟，这头摇着堤外的动荡，那头摆着堤内的欢乐。有时它就像一条黄色的巨龙腾空在我的心海，多少次梦中，它如飘摇的旗幡昭示着我，将来的某一天，我要跨过去，走向外面的世界。
那年秋天雨水很大，黄河水在夜里侵没了我的村子，浪卷了我的家园。我们被洪水围困住了，在村民奋战一夜修筑的小堰上焦急地等待着外援。风啸雨凄，苍苍水立，悲鸿嘶鸣。汪洋中飘浮着许多怪物似的东西，被黄水吞没了脖颈的残枝梢叶，似女人被狂风吹散的发髻。天空微白时，我看到一个赤脚挽腿奋力摇船划桨的身影，那久久渴盼的眼神，在一声熟悉的呼喊中跳跃着，像一道亮光闪出刺破了黎明，一股温热的暖流撞入我急待的心怀，大舅一步窜上岸来拉紧我的小手，扑向那只摇晃不定的小船。
雨一直在下着，我在大舅的牵拽下迈向垢草泥滑的大堤，这时大舅眉舒颜开，“孩子，别怕，没什么！”只见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滚落而下，弹跳在我泪雨交加的脸上，我紧拽着大舅的衣襟一步一滑着迈向前方，那里有舅舅的黄屋，我温暖依靠的港湾。
在大舅家待了半个多月，洪水隐退后，我和哥哥就返回了老家，不过，那几年我还是要经常迈越这条大堤去舅舅家的。
二
大舅那个有安全依靠感的家，它虽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外表，但在我的内心却触燃了岁月的声响。
大舅那时很能干，一大早生产队的铁铃声是他奔忙开始的鼓点，手中的长鞭响起，甩亮一个清晨，村间田野吱吱呀呀的牛车记录着大舅一天生活的唱词，里面填写着刺鼻的牛粪，注脚着黄腾腾的麦穗。坑坑洼洼被碾的小道，如一对对重叠的韵脚，承载着对这片厚土最深的表达。那一声悠长的牛哞，穿越头顶的日光，直抵沉暮黄昏。大舅每天迎朝霞而作披星辰而息，粗陋的牛屋里，玻璃罩灯高悬映照着属于他的晚上，铡草、拌料、喂料，踵影叠放着他的时光。大舅对那头沉默无语的黄牛，像照顾自己的孩子般柔细，他抚摸着它的头，轻捋那仰晃的翘尾，耕作一天的黄牛在大舅无声的抚慰中，发出一阵阵“沙沙沙……簌簌簌……”的反刍声，吐露着浓浓的干草香。黄褐色的牛，黄褐色的土墙，斑驳了的老屋，一如黄褐色皮肤沉默寡言的大舅。
那时我没有什么玩具可玩的，大舅不喜欢说话，可他的手很是灵巧，拧出的柳笛可以让我把整个春天奏响。
黄薇薇的枣花开了，风滚笑着，扫落了满院子的落叶。柳笛消失的季节里，大舅凑闲时从堂屋背后很远的大坑里挖来含胶性多的.泥块，他双手不断地摔打着，用光滑的泥巴捏一些小鸡、小鸟、小鸭、小兔子形状的哨子来，大舅让它们把队排好，或高或矮，在暖暖的阳光下依次晾晒，然后用细毛笔沾上不同的颜色，轻轻给它们点上小眼睛和小嘴巴。这时，大舅就会笑着看我，示意我，哪一个入了我的眼，我就选择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大舅就会特意把它留给我，然后用文火慢烤，最后再细细地涂上一层青漆。当那玲珑剔透的小生灵再次展现在我面前时，大舅会拿起一只对着被风月吹得干燥的嘴唇，一声清润的哨声顿起，我不觉欢跳起来，震飞了树梢的小鸟，那哨音旋风似的抢上了枝头，声声鸣翠在我的心空……
三
大舅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再加上一个逃难的我，就像他的五个手指。大舅总是早起晚归的，院中有一口盛满阳光晃动月亮的大水缸，是他每早对新一天生活的填充。村里的水井在庄西头，从村西头的老井到家里要经过很长的一段土路，长长的扁担压弯了大舅的腰板，沉甸甸的水桶颠簸着，会不时地呛出一阵阵咳嗽声。大舅是家中长子，孩子又多，经不起常年累月的负载，落下了哮喘的病根。负累给了他，除了回馈给别人憨厚的笑容外，在他身上再也搜不出合适的词语。“没什么的！”这是寡言少语的大舅凝练了一生的半句话。
我常想起大舅那土坯屋子，那黄扑扑的掉了渣的颜色，却溢满了层层的浓浓的暖意；想起了那个黄黄的长长的大堤，它如我蜿蜒起伏多变的人生。只有走过去才会感到，我的背后不再是曲折。每每从它身上碾过时，在我幼小心中招摇的那面旗幡，最终被我甩去了。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不再是障碍！
经过了漫长的寒冬，三年前的春天，大舅无言的呼吸最终没有抵过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哮喘。当我从市里学习班上接过母亲的电话时，长泪而下……
大舅风光过，二姨说大舅十七岁结婚时，村里出现了一支长长的唢呐队伍，我母亲特地从城里给大舅买了黑礼帽、长衫、黑布鞋、红色绸缎、胸花、斜跨……
岁月埋葬了黄屋，劳累压垮了大舅，我跟在大舅身后为他送行，再次踏上了这条横跨两岸田野的黄色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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