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遗痕散文
老宅
我家的老宅在村中深巷之内。巷道用石板铺就,长约五十米,宽能过一辆马车。大门有五级石台阶,石阶左侧墙壁处用石头砌了个上马桩,旧时供女眷们出入上下马踩踏。两扇扫地大门高约丈余,有半砖厚,开合时发出吱呀之声。大门之上镶嵌的木门楼起脊铺瓦,玲珑奇巧,描龙画凤。正中木牌雕刻“树德”两个大字,上款显示建成于道光三年,距今已是快二百年的老宅了。进大门到二门,如走“之”字形。二门外的砖照壁上雕刻着一个五尺见方的“忍”字,下面横着六幅一尺见方的砖雕人物故事。只看这门楼砖雕,便知是百年望族的深宅大院了。
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深宅大院里。在我太祖那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我记事时,本族三支八户,都是普通农家。院子铺一层青砖,八家人东西南北的居住着。这在村里就算是最好的院子了,抗日战争时期,郭沫若路过时曾住过一宿。解放初期,税务所在北当中窑驻扎多年,白天进出纳税的商贩络绎不绝,夜里醒来常听见税务人员唱唸数字声和算盘霹雳啪啦的响声。院大房子多,人口也多,八家大小四五十口人,又是五服以内的近门,也正够热闹了。大集体年代,一到吃饭时,男女老幼在院里台阶上坐一圈,大家都是在生产队里用秤分的粮食,不过家常饭菜而已。人多了自然嘴杂,彼此少不了磕碰摩擦,时常免不了上演婆媳拌嘴,夫妻打架,兄弟不和,妯娌斗法一类的活剧,引得村人站在窑顶上看热闹。人稠地窄,常为窗外搭个灶台,院外垒个鸡窝,你占多了,他占少了的鸡毛蒜皮小事,争来吵去,不可开交。我成家时,只有一孔小南窑,宽不过两米,长不过一丈,左边一炕一火台一煤池,右边一桌两椅一木箱,中间仅剩一尺多宽的空间,两人并行,转不过身子。后来我去教书,妻去社办工厂上班,从此离开了老宅。尽管后来我们先后生养了三个孩子,想到老宅的窄小、嘈杂、是非,根本没法回去,一直在外借居。土地下户后,才在本村北坡土崖下挖了三孔土窑洞,砖挂窑脸,筑了院墙,起了门楼,成了宽敞幽静的独家土宅院。十年后,因侯月铁路征地,我家又搬迁到村内西大街,盖了一座上下两层十二间的楼房,十分气派。想想老宅那巴掌大的小窑洞,感觉跟做梦一样。
老宅里其他住户,也先后搬走,家家盖了新房,户户住的独家院。老宅人去院空,成了一座空宅。雕花门楼已破败不堪,椽朽瓦悬,两扇大门早已不翼而飞。院内蒿草丛生,户户门上挂一把锈锁。当年我住的小窑洞,窑脸已塌陷,窗户洞开。昔日的嘈杂、喧闹消失在了荒芜和沉寂里。一个人站在这深宅大院里,不要说夜里,就是大白天也觉得瘮得慌。村庄其他老宅里的住户,大部分也都乔迁新居了。即便有住两家,多是外村人借住,给上小学的孩子做饭。{全镇五六十个村庄,只集中办了三处小学}。我们的老宅却没人愿意借住,因为大门二门共八个石条台阶,后门也只有二尺宽,摩托车进不去。承载了一个多世纪家族兴衰的老宅衰败了,没有了当年的尊贵与堂皇,终于成了一本线装书般的古董。老祖宗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老槐
我家的老宅后门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槐树,高达数十米,四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手拉手才能将其环抱。五股分叉的枝干也有一二十米,宛如条条水桶般粗的巨蟒。历经百年风雨的磨砺,皲裂的老树皮沟壑纵横,宛如耄耋老人脸上沧桑的皱纹,条条皱纹镌刻着岁月的深痕。树冠犹如庞大的降落伞,炎炎夏日,相邻的三座院落都处在它的浓荫庇护之下,每当正午吃饭时,院内男女老小便端着碗分坐后门胡同两旁,享受着习习凉风。每当春末夏初,枝枝丫丫挂满了絮絮串串的黄色槐米花,浓郁翠绿的槐叶间,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吟唱,煞是热闹。中秋以后,槐米变成了一嘟噜一嘟噜金黄的槐豆。听七十多岁的本家魁爷说,他小的时候槐树就这么大。树大招风,无风叶也动,一旦起了风,浓密的树叶就会哗哗作响,风若大一些,老槐树就会发出猛兽般的怒吼,让我们这伙毛头小子发怵。传说抗日时期,有一天夜里并没有风,老槐树却像病人呻吟似发出哼哼声,村邻毛骨悚然,心慌不安,怕距村十五里地外的日本鬼子会来偷袭,便带家结舍的躲到山沟土洞里过夜。巧的是那天夜里鬼子真的进村了。侥幸躲过这一劫,老槐树越发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守护神。后来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人头疼脑热,便在老槐树下点三炷香,烧几张黄表尽尽心。没想到被大家敬若神明的老槐树,后来竟遭了厄运。
恍惚记得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三伏天,我正在家里睡午觉。一声炸雷惊得我霍一下从床上爬起,正当中午,忽然天昏地暗,呜呜呼啸的狂风拼命地摇撼着老槐树,槐根连带得大地也颤抖起来。突然咔喳一声巨响,老槐树的一根枝干轰然折断了。紧接着便是一阵霹雳啪啦的冰雹。雨过天晴,见老槐树枝干与主干断裂处,有碗口大一个黑洞。老槐老了,衰了,朽了。第二年冬天,有外地木匠想买下老槐,说再过几年朽得越不值钱了。出价一百八十元。{那时这宗钱差不多够成一门亲事了}把本院三支八户叫到一起商量,虽说多数人愿意卖掉,但惧于对老槐树的迷信,没人敢表态。快嘴六娘沉不住气,说了一句:人老了得死,树朽了得伐,成几个钱算啦。一句话就算拍了板。后来木匠择吉日在老槐树干上贴了一张黄纸,上书:“姜太公到此,诸神退位”,树下设案焚香、化纸、放鞭、跪拜,这才开锯。几个木匠连着干了五天,才将百年老槐支解。伐树期间,一院老少不敢去看,好像为自家耕耘了一生的老黄牛卖给人宰杀了一样,心存愧疚。事有凑巧,老槐被砍伐后的腊月里,六娘在火台上洗脚时,不小心弄翻了铁水壶,烫伤了右脚,年没过好,在炕上养了一个多月伤,越发疑神疑鬼,后悔不该多嘴,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没少在老槐树前烧香祷告.第二年春,磨盘大的老槐树根长了一圈嫩枝条。几年修剪,一枝独秀,亭亭玉立。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二代青槐傲然屹立,伟岸挺拔,昂首蓝天,树干也快有水桶粗了。它是老槐生命的延续,面向未来,不屈不挠,生生不息……
天池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村北有座馒头状的小山丘,就不高。从沟底到山顶的斜坡不过四五百米左右。层层梯田绕山而转,山顶有一高灌水池,长约六十米,宽约二十米,深约四米。池壁及池底全用石头镶嵌。自建成三十多年来,一直干涸见底,敞口向天,村人戏称“天池”。这雅号多少沾了点“仙气”,也多少有点“名气”。
这名气源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原来这馒头山脚石崖之下的缝隙中,有指头粗一股山水汩汩冒出,细水长流,四季不断。附近庄户人家掘池聚水饮用。这水冬温夏凉。三九严寒,池中却氤氲着一层雾气。妇女们在池旁提水洗衣,水温手暖。三伏酷热,嘴对着出水口痛饮一气,如天然冰激凌,从嘴里一直凉到心里。格外解渴败火。上级领导实地察看一番,忽发奇想,何不在此筑坝聚水,山头建池,抽水上山,馒头山周围三百余亩旱地就可变为水田,产量至少翻它一番。于是,县上工作组与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会商。决心既下,立即行动。兵分五路,干部分头镇守:一路山头挖土为池;一路车马运石料、白灰;一路温水泉旁筑坝聚水;一路盖机房、栽电杆、安装发电机、水泵;一路从机房顺山路挖壕埋碗口粗的铁水管。山腰挖了两孔小土窑,埋锅造饭,集体上灶。我那时在大队当出纳,负责后勤,天天往山上送米、送面、送菜。一时间,馒头山上彩旗插了一圈,迎风啪啪作响。池底白灰搅土打夯的号子声,大车小辆运石料的人喊马嘶声,石匠砌石的铁锤叮当声,此伏彼起,真个是热火朝天。池周围插了十几面语录牌,正北面竖一大版面,标题是:全民总动员,大批促大干。奋战一个月,引水上高山。忙活了一个多月,高灌水池终于建成了。大批人马分段沿梯田挖渠镶石。第一次上水时,社员们围着高灌池沿黑压压站了一圈。当碗口粗的水从铁管里喷出时,锣鼓齐鸣,掌声、欢呼声盖满了山头。可惜的是山下水源太小,两天两夜能聚满一池。随着马达轰鸣,一个多小时就抽干了。过两天再抽时,先抽上来的水也渗下去一半了。这样断断续续抽了一个多月,高灌池才基本蓄满。开闸放水那天,上级领导在山头开了现场会,全公社各大队、生产队干部、社员代表几百号人前来参观,推广引水上山经验,一时声名远扬。
现场会结束后,馒头山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寂。二十多天才能蓄满一池水,一池水顺渠而流,边流边渗,流到地里已成涓涓细流了,顶多能浇一亩多地。三百多亩梯田要想浇一遍,得用几年时间。再后来买不起柴油了,机器不响了,高灌池见底了,也渐渐被人淡忘了。再后来,土地下户了。建在山下的机房门窗被人偷扒了,发电机让贼偷走了。沿山坡埋的铁水管也四零五散地被人撬去了。当年的热火朝天也成了一个传说。有人揶揄说,天不下雨,那就是个坑。下一场暴雨,才叫池,天池。
初春时节,寒意未尽。我在这天池下承包田里整地。黄昏时,想用自带的数码相机拍张夕阳落入云海的照片,便沿山路登上天池。极目西天,苍茫的云海托举着夕阳,煞是壮观。天池四周荒草萋萋,用石块镶嵌的池壁池底完整如初。只是历经几十年的风雨,已是苍老衰败了。池底一片干枯的蒿草在微风中瑟瑟作响,似乎在向苍天诉说着什麽。当年的辉煌湮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天池终于成了当代的“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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