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的散文

时间:2020-12-22 13:05:09 散文 我要投稿

父亲的房子的散文

  碉堡一样的房子立在一条快要干枯的河对岸,它是我父亲的房子。它七岁,我父亲五十七岁。这是我父亲以石匠和木匠的天赋、外加七分设计师与泥瓦工的本领完成的作品。它并不豪华但绝对坚固。有个煽情的诗人说,你父亲这房子,是陶渊明的房子;你父亲虽然没有陶渊明的才情,但一定有陶渊明的性情。他这话说得很漂亮,惹得那一段时间我读了很多陶渊明的诗。

父亲的房子的散文

  而事实上,我并不喜欢父亲精心建造的这所房子,我嫌那天窗开得未免太多,如果是陶渊明呢?他可能会把窗户开得再文雅一些,或者干脆来个通花照亮的敞棚。可是我父亲,他选择的房子构造是防守式,从那每一块砖头的搭建上可以想见他缜密的思维,他留出的标志性天窗,会让你不由自主随时提高警惕。我不喜欢这样的房子。但我父母喜欢。他们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心情平稳。只有我紧张兮兮,我不知道自己住在这房子里的身份是一个士兵,还是他的女儿。

  父亲在楼板底下排排地抠出四只不大不小的眼子,像炮眼——不,它就是炮眼。这炮眼即使看不见完整的月亮,也看不见完整的星星,它只方便来去无阻的风,但起码它有足够的高度,雨水落不进而阳光可以照进来,尤其是乡下老鼠成群,以这样的高度,即使老鼠从外边艰难爬到洞口,也只有从墙壁摔下的份。一座房子在面临选择让三月的燕子进屋还是让老鼠进屋,谁都会选择前者。

  不管我是否喜欢这座房子,它已经存在了。而且这种炮眼似的天窗只有我父亲的房子才有。这样想来,我也感觉这房子的与众不同正是我父亲的与众不同。尤其是当我漂泊在外,留在父亲身边的只有这炮塔式的房子时,我想也只有这样的房子才符合他的性格:沉默而坚毅,隐忍又顽强。在一种幻想里,我推测他当初正是因为知道我们早晚会离开他的身边,去远方,远到即使长了四只眼睛的房子也看不见的地方,他才决心把他的房子修得坚不可摧,既能防守也能还击,连最无情的岁月也休想破坏。

  住进这房子之前,我父亲还有另一些房子。那些房子是房子中的半成品,还没有成形。其中一座房子离河岸最近,它几乎挨着河水,走几步就到了河滩。左边有柿子树,后院和靠右的方向是一片蓖麻林。那才是真正的陶渊明式的房子:一只神经错乱偶尔咬主人的狗,通花照亮的茅草屋,青菜地,龙潭井,前方二十米还有一个可以叫鱼塘的鱼塘。

  我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晰,是因为那房子不仅仅是父亲的房子,它也是我的房子。即便那半成品的房子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诸多麻烦,比如漏雨,比如垮塌,它依然是我最喜欢的房子。

  可我父亲不喜欢。他有理由也应该不喜欢。那房子冬天湿气大,夏天又担心着火,秋天来一阵狂风,全家人都得拉开架势保护茅草房。最让他难堪的是,我一位同学用字正腔圆的彝话说,你家这房子,啧啧,我怎么看怎么像“茅斯”(厕所)。我父亲一定是受了打击,他酗酒,骂人,以这种难以相处的方式疏远别人,让他们没有任何机会攻击这所房子。

  当然了,我父亲也有可爱的时候。他的心思并不完全放在要修造最好的房子的理想中。他也喜欢跟我们讲故事。讲他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就是在他酗酒和骂人的夹缝中讲述出来。

  照常规说来,一个人不可能成天讲他的'故事,可我父亲有超于常人的耐心和口才,从我记事起,便给我灌输他故事的大纲,在以后——也就是那半成品房子搭建好之后——我逐渐有了听故事的兴趣和不错的记忆力,他才跟我讲故事的详细内容。他这个“主角”才从故事大纲里明晰起来。

  “我要讲的事情就是从新兵报到开始……”这是他故事的开头。永远是这样一种开头。地点在那半成品房子的门前,有时坐在猪槽上,有时坐在捡来的柿子树枝上。

  他选择讲述的地点靠着河岸边的田园,可你听到入神之时,会感觉自己正处于战火当中——你听见有冲锋号响起,看见他们冲出战壕,听着子弹在风中飞……你看见年轻的父亲耳朵里淌出的被炮弹震出的血,你看见和他一样年轻的战友,在那一块弹片飞来时倒了下去。而这之前,他和那位倒下的战友出征前还长谈了一宿田园里的庄稼。

  我喜欢听他讲述与战友们蹲在战壕里回忆蛙声的事情。那时他们心里充满宁静和向往。他们回忆少年时期在河沟里抓鱼的往事。他们用各自的方言介绍姓名,还传授在高山河流与平原河流怎样抓鱼的经验,最后他们留下地址,彼此承诺,如果活着,一定要保持联系。

  “当时要有这样一座房子遮风避雨,就很不错了。可你是去打仗,你必须埋伏在那里。”这是故事当中偶然的感叹,也只在这个时候他才显露一点对那半成品房子的感情。讲述到最后成了开放式结尾。结尾之后他就给你讲述一段与战争无关的事情——他的童年。准确的说,是他童年的房子。关于那房子的构造,他和那位牺牲的士兵说起过。那位士兵也回忆了他童年时期的房子,还表示他对通风敞亮的房子尤其喜欢,如果活着回家,他要重新修一座房子,将它建在险要而适合安居的地段,房子要阳光充足,再有一块面积合适的院坝晾晒粮食。士兵说他童年时的老宅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童年时候的房子建在陡坡上,那里有足够面积的松树林和一大片杜鹃树供他们游戏,在家对面的草路上,还时不时冒出一只野猴子赶着几只山羊大摇大摆走过去。那地方只有几户人家,但孩子不少。他们共用一口上百年的水井。父亲的房子挨着那口水井,当他挨打又不敢回家吃饭,就去那里喝水充饥。他的少年时期乐趣无穷也饥肠辘辘。当庄稼青黄不接,他就挂了一只“篼篼”(篾条编织的葫芦形篮子)出去找野果子。那“篼篼”来自木匠出身的爷爷之手,编得无拘无束,其造型像葫芦,但更像一只畸形的胃。

  我父亲也不喜欢他童年时期的房子。就像我后来不喜欢他的房子一样。

  在父亲眼里,爷爷是天下最失败的木匠,房子的构造没有一丝灵气,除了那独一无二的天窗开得需要用长楼梯去爬,其它毫无意思。他少年时期只有一个窗口,想换一个窗口看外面的事物,永不可能。

  我想,他最满意的就是后来修建的炮塔式房子。它有足够多的窗口。他住在这炮塔式房子里像个优秀的副排长,他封我为班长,封我弟弟为副班长。我和弟弟既是自己的班长也是自己的士兵。我们自己给自己喊口令,自己训练自己。我们还用竹管吹着响号去山间背柴、放牛、撵山羊、打猪草。我之所以不喜欢这房子,因为它根本就是个战场。

  之后,长年的漂泊生活更让我对这房子充满了敌意。我怀疑这炮眼发射的不是虚构的子弹,而是实实在在的我们。它把我们从这防守森严的家,从这故乡的土地,发射到异乡去。而我父亲是无罪的。他设计这些炮眼的初衷是想呵护三月的燕子一样呵护我们。有一段时间,他也被这炮眼发射出去,在江浙一带做苦力。回家时,他的手掌还结着几颗血泡。

  按道理说,我应该加深对这房子的排斥,可我却改变了想法。是个四月天气,我从外地回到那所房子,望见四只炮眼里飞来的燕子,它们叼着新嫩的草叶在天窗里筑窝,我父亲穿着终年不变的橄榄绿衣服,站在院坝里抬眼望着那些燕子,看它们飞来飞去,他的眼神像守护者,站姿像稻草人,这场景让人心底泛酸,让人心慌魄乱,我差点流下眼泪。如果我不是从小在这房子里接受训练,如果这房子不是炮塔式,不是隐忍、坚毅、易守难攻,而是抒情式,我想我这些年饱受的漂泊之苦会使我一蹶不振。可我也小看了隐忍和坚毅的沉淀,它长期发酵的结果是在心中结满更深厚的悲伤。

  但不管怎样,我如今是真正热爱这所房子了。为了将它像样地立在这片土地,父亲吃了不少苦。他去很远的地方打工,途中,用野战部队出身的胃,三天吃六个苹果;又用野战部队出身的脚,省去很多次一百里路程的车费。总之,他要省下每一分钱,为他的房子添置东西。可是,他高估自己的身体,低估岁月的伤害。他会老。他会像所有房子的主人、会像世上每一位父亲那样老去,这种变化不会因为你是野战部队出身的优秀军人而有所宽待。

  没有人能理解我父亲对这所房子的情结。也许只有他牺牲的战友们知道。但这个村庄的许多人不知道。他们认为我父亲修建的不是家,是一个战场。他们都和我当初一样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嫌这房子过于严肃,缺乏家的感觉。而实际上呢,实际上它有一股威严的壮美,从它的四只天窗里,可以听见河岸传来的蛙声,可以看见高过房子的竹林。它吸收的是田园之气。

  我最喜欢夕阳西下,看父亲坐在院坝里抽烟,身上落满金色阳光。他和他房子的周围,是人们艰难开垦出来的半山良田,田埂上有一种藤子草,开着浓郁而鲜亮的淡黄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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