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和豆豆散文
一
我坐在窗前，一株修长的暖樱，挂着粉粉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孩童在歌唱，晃动着弱弱的脑袋，视野中仿佛有张生动的小脸朝我微笑，我想起狗狗。
狗狗出生的时候，我在大学读最后一年，那时学业很重，我等到寒假才见到她，长长的睫毛，单眼皮的大眼睛，里面沉淀着天空的蓝色，皮肤黑黑的，但在那刻我喜欢上她，甚至幻想她长大，会出落成有着小麦肤色，纯真善良的姑娘。
一个襁褓中的粉嫩肉团，无从知晓，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会突然喜欢她，象爱自己女儿一样，这是命中注定，一个男人生命中注定要遇到几个女人。
毕业后，我找到我喜欢的工作，尽管单位实在一般。我总是会从电话中得知，狗狗有新的长进，当我知道她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我激动地几乎流出眼泪。而我，也在她在视线中渐渐明朗起来，她知道在远方有个男人总在电话的一端跟她说话，她太小，小的无法明白我的心情，但我还是愿意，在电话里听见她稚嫩而温暖的呼吸。只要有时间，我便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去看狗狗，推开院门，她站在中央拿着小树枝追赶鹅黄的小鸭。她安静地看着我，怯怯地笑，阳光残留在院子里，温暖明朗，我抱着狗狗往屋里走，呼唤着母亲。
她是个怕狗的孩子，可为什么非要叫自己狗狗呢？她每次扑到我怀里，我问她你是谁？她眨着眼睛说是小狗狗。我带着狗狗走在田野里，跟她说孩童世界里的语言，她在颠簸不平的马路上，象个紧随主人的小宠物，一会看看路上队列整齐的蚁群，一会捡个小石头，往水塘里丢，夕阳的风中，有我们肆无忌惮的笑声，我突然觉得那就是人生中最恬淡闲静的时光，领着一个稚嫩的孩子，教她学会认识世界，在一条不平整的路上。我举起相机，留住她洁净的笑脸，一抹阳光，斜在她的眉宇间，她张着小嘴巴，露出还没长结实的白牙。狗狗喜欢照相，只要我举起相机，她就做出各种姿势，有的看起来象个温柔无比的小公主，而有时却像居委会主任，把那些照片冲洗出来，她却泾渭分明地说要自己保管自己的。给她买风筝，我在她的指使下，一遍遍地跑，然后疲惫地坐在地上，一回头，她揪个小青蛙，玩弄起来，嘴里嘀咕着给我加油，我过完周末，站在院子里，跟狗狗告别，我问她要是叔叔想你怎么办？她指着风筝，嘟着嘴说坐风筝去看我，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她俘虏了。走了好远，还看见她站在母亲身边跟我挥手说拜拜，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两腿发软，无法站立。
狗狗渴望有长长的辫子，但这却成了她心中久久的疼痛，家里人以没有时间为她梳辫子为由，隔三差五地剪去她柔软黝黑的头发，每次她都哭鼻子求母亲不要剪，有一天，嫂子给她买了假辫子，她高兴地戴在头上，连觉都不想睡，狗狗喜欢辫子是因为她看了动画《白雪公主》，稚嫩的内心有了对美好的微妙定义，她学会赞美别人，看到别的小朋友，她会轻轻抚摸别人的长头发说好看，为这事，我曾跟母亲辩论了多次。
二
终于有一天，我改名叫豆豆了。
我站在城市的广场上，给狗狗电话，她还窝在被子里，我让她猜我是谁？狗狗说，是小豆豆叔叔，我幸福得嘴角抽搐，我满足于一个5岁孩子的心智，也无从考证小豆豆的由来，但我接受这个珍如珠宝的昵称，没想到我在30岁这年，一个5岁的孩子亲密地叫我小豆豆，我想象着她像个懒惰的小猪一般蜷缩在被窝里，睡眼朦胧地叫我。这是我和狗狗的私房语言，我叫她狗狗，她叫我小豆豆，母亲在边上呵斥说，怎么不叫叔叔，非要叫小豆豆？她又错了，而且是那种不容争辩的错误，我在电话的另一端告诉狗狗，我喜欢这个名字，也许她无法理解我内心隐隐的恐慌。
狗狗总是不爱吃食物，每次吃饭恨不得带个高倍放大镜，非要把碗里的肉末、葱花统统挑出来，为这事情母亲恨得牙痒，总是呵斥着要她把饭吃完，而我总给她说，多吃营养的东西才能长出漂亮好看的头发，一直拖到地上，她看着我，不说话，把一大勺米饭塞进嘴里，清澈的眼睛扑闪着，似乎在想长长的辫子多好看啊。
每次回家，哥来接我，狗狗非要跟着来，她抱着哥的腰，朝我羞涩的笑，像个娇小的天使，所有的奔波劳顿被她带给我的富足驱赶而去，我们三个人在家乡熟悉的道路上飞驰而行，穿过桥索，穿过河流，穿过田野麦地，我们回归母亲的小院，曾经给了我流溢芬芳回忆的小院，狗狗也会跟豆豆儿时一样，在这里抓蟋蟀，在这里数星星，背诵诗歌，或许在小院里被母亲追赶着无处逃匿，在这个院子，你的父亲长大，你的叔叔长大，你也会在这里长大。我打开大大的行李包，给狗狗看豆豆给她买的漂亮可爱裙子，我曾问她想要什么？她告诉我想要灰太狼的帖画，我在城市里找遍了大街小巷都被抢购一空，只好给她买了本灰太狼图画书，她还是很高兴，但无法阅读给她徒增了许多苦恼，她抱着书跟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要我读给她听。用了两年的书包，母亲说等过了年才换新的，我给狗狗一个崭新的书包，她恨不得抱着它睡觉，清晨醒来就问我书包在哪里，非要我把书包放在她的眼前，这样她才能安稳地赖在被窝里。
终于有一天，狗狗必须去幼儿园了。母亲把她送上校车，她拽着母亲的衣服，不肯走。坐在车里，狗狗惊讶于陌生的世界，这是她离开那个小院的第一步，她也必须面对的旅程。接下来的几天，狗狗在天朦胧亮的时刻就醒来，她央求母亲不要把她送到学校，她求饶似地说不上学，这或许是个纯真孩子对禁锢的原始抗争，从此她少了在村落里四处游荡的时光，再也不能跟在大人后面颠沛东西，她必须坐在学堂里学儿歌，学单词，学汉字，学珠心算。狗狗经常和我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我问她长大做什么？她说要跟叔叔一样，去大学读书，我抱着5岁的她，轻吻她的脸颊，有种情感充斥着我，无法排遣。在这短短的5年，你竟然学会附和大人的期望，你又怎能知道那些期许里囚禁着怎样的沉重，如果你是快乐的，读不读大学又会怎样？
三
有年夏天，我和母亲围在桌上吃饭，母亲谈起我的未来。她对狗狗说，将来的某天，叔叔会生个宝宝，也给自己喊奶奶。狗狗放下手中的筷子，惊讶地看着我，转身问母亲。
“奶奶，那你以后还爱我吗？”
我慌张地告诉她，奶奶一直会爱你，我知道母亲的话给了她无边的紧迫，她似乎开始想象有个小宝宝会来分享奶奶的爱，一个三岁刚会说话的孩子不应该有那样的惆怅，每当想起她的话，便想起那张楚楚动人的小脸。狗狗擅长表达，一天在她外婆家，舅舅家的姐姐和她都挤在外婆的床上，半夜，姐姐非要跟外婆挨头睡，狗狗一个人躺在另一头。第二天，她告诉母亲，说她在深夜是如何想奶奶，如何害怕。她为这事伤心了很久，再也不愿意一个人去外婆家，哥说狗狗不会忘记这件事，可一个5岁的孩子，却有着对周遭世界的敏感认识，这也是让人担心的，她隐隐意识到，爱的世界不会是她独自占有的，还有别人一起来分享，这种隐忍的疼痛，她必须面对，并且要学会分享，但到底还是残酷的。院子里，有父亲种下的桂花，有我种下的.李子，有哥种的银杏，有母亲种在墙头的仙人掌，将来，我也会让狗狗种一株植物。从此，不管散落在哪里，哪怕父母不在，我们一大家子也还是在一起，站在同一个院子里，长相厮守，狗狗必须懂得爱这个世界，爱她的生活，因为只有爱，才可以消解她未来生活里的哀痛和忧伤。
每次电话里，狗狗都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其实我已经离家太久，甚至都因工作忙碌而淡忘了回家的路。我问狗狗是不是想叔叔买的漂亮衣服，她说不是，是想叔叔的心。她不是个贪婪的孩子，每次带她去超市选自己喜欢的食物，只挑一两样小巧可爱的东西，跟附近的孩子一起吃，她给附近的男孩取绰号，有的叫大象哥哥，有的叫屁屁，他们围在一起嬉闹，从不冲突。在幼儿园，老师问大象哥哥：
“来学校做什么？”
大象哥哥说：“来学校吃饭的！”
狗狗在电话里给我汇报这事，笑得跟花一样，她还补充说。
“吃饭要去那么远呀？”
这是孩子的世界，他们用最直接清澈的方式感受生活，在大人们看来，确是捧腹的好谈资。
上天把一个自己取名狗狗的女孩降落在我的生命里，我充满感激。好像我们在前生就约定好，生在同一个院子，都种一株植物，吃相同的食物。我在母亲古朴陈旧的小院里留下了童年的快乐、无助、自卑及愤愤不平的青春，而我此时彼刻都在想，狗狗应该有自己的快乐，至少现在；因为她面对的生活可能会更让人焦躁不安。而当她在清晨暖暖的被窝里给我打电话，说今天不上学，那些隐隐的忧伤和焦虑似乎又暂时搁在了一边。
“请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知道我是谁？”
“我是小狗狗呀，你是小——豆豆叔叔！”接着传来她清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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