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文言小说《觚剩》作者钮琇生年考略论文
清康熙朝问世的文言小说集,在艺术上屈指而三的作品是《聊斋志异》、《虞初新志》和《觚剩》。今人编撰《续修四库全书》,将此三书一并收入,亦显示出它们在清代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钮琇著述甚丰,实为清初重要文学家,传世者除《觚剩》之外,另有《临野堂集》(包括文集诗集诗余尺牍)等。惟学界对其生平所知不多,大多只是根据张士元《嘉树山房续集》"终于任,四十三年九月也"的有关记载,标注其卒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关于钮琇的生年,不仅小说整理本各家前言和新近出版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中国文言小说家评传》未予探讨,连诗文提要类著述如《清人诗集叙录》、《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亦于此无考。其实在笔者看来,有关钮琇生年的明确自述,便赫然躺在其诗集中。《临野堂诗集》卷七之首,为五古《述哀》诗,因感伤父母早逝而作。中云:
嗟余本弱植,独立寡连枝。出侍严君席,入依慈母帷。小襦初被体,嬉戏不暂离。六龄就乡塾,九龄择明师。笈书或远负,袖橘仍独携。十五弄柔翰,颇工虫雕词。从游骚雅坛,渐违定省仪。三十充国宾,翱翔步云逵。
这其中,有关年岁的诗句是六龄、九龄、十五、三十等四句,并以"充国宾"为其生平大事而多次提及。如诗集卷九《都门感旧七绝句》之五的小序曰:"充观国宾者,来自江左百有十人,项子松心,余称莫逆。"在文集卷七《祭昆山相国徐立斋夫子文》中,又云:"琇以江表一介,生本芦中,幼业疏于咏凤,壮志误于雕虫。洎乎观国,乃始登龙……夫子则圜桥授讲,临泮论功。引卢植以升堂,赐之一席;拔何蕃之行卷,冠于三雍。"有关用典无须细绎,只要弄清楚"徐立斋"其人仕履和"充观国宾"的最早出典,问题便迎刃而解了。立斋为徐元文(1634—1691)号,字公肃,以顺治状元官至大学士。钮琇诗集卷四有《徐大司成立斋夫子四十初度用徐文长韵奉祝》,撰于康熙十二年(1673)。元文从康熙九年至十三年六月任国子监祭酒,"大司成"是对祭酒的别称。清朝国子监生徒,为各府、州、县的贡生、监生,在学坐监期满后拨历部院练习政体,历满考职,优秀者授通判、知县,而祭酒则为总理监务者(参《清史稿·选举一》)。钮琇是康熙十一年(1672)拔贡(《江苏省通志稿·选举志》),次年在京为祭酒徐元文贺寿,可知钮琇当于此年开始入京城国子监学习,时听徐氏讲学,作业曾被评为杰作。康熙十九年(1680)以国子监教习铨选知县,即所谓"某系壬子拔贡生,以教习考授知县"(尺牍卷四《上彭抚军》)。"国宾"、"观国"诸词,友人孟昭连教授通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系统,查出始见于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注曰:"公以开元二十四年预京兆贡举而不第,遂困长安,故云早充观国宾。"虽然唐代参加贡举与清朝入国子监不能简单等同,但通观钮琇一生,也只有康熙十二年至京师入国子监一事,可称为"充观国宾"了。故笔者认为,康熙十二年(1673)约为钮琇三十岁,则其生年当在顺治元年(1644),享年六十一岁。尺牍卷一《与仲岷山》之二曰:"二月四日为弟生辰。"据此进而可得钮琇出生具体日月。由其父钮宏儒生于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文集卷七《先考芥庵府君先妣黄氏孺人行状》),可知钮琇出生于父亲三十一岁时。
但是,问题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在钮琇别集中,还有两则记载试图动摇以上的结论。其一是文集卷六《徐伯贞先生传》,记与伯贞子、表弟元灏青年相会时,"与余方在弱冠,距今四十余载",而"今"为康熙三十六年(1697)。康熙三十六年前之"四十余载",最保守的估计是顺治十四年(1657),此时"方在弱冠",其生最迟也在明崇祯十年(1637)。其二是尺牍卷四《启许臬宪》,自云"某官经三仕,拙不逢时;年阅五旬,衰犹縻禄"。许臬宪指康熙四十一年(1702)闰六月始任广东按察使的许嗣兴,钮琇此际在该省端州府高明县为知县。由于前此第十二封是《答翁学使》,收信人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至四十三年任广东学政的翁嵩年,书信以"天南绣节,首莅端州"开篇,故《启许臬宪》亦当写于康熙四十二年。如果钮琇此际才"年阅五旬",其生又当在顺治十一年(1654)。出于同一作者之手的《徐伯贞先生传》和《启许臬宪》,不仅自相抵牾、难以兼容,而且从"不止"和"不足"两个截然相反的方面,质疑着本文钮琇"生年当在顺治元年(1644)"的推考。但是笔者认为,康熙三十六年前之"四十余载"和康熙四十二年之"年阅五旬",如非是撰写者之笔误,亦必属剞劂者之刊误。具体说来,前之"四十"应为"三十",后之"五旬"应为"六旬"(而"六旬"恰又证明其生于1644年之正确),理由如下。
先看康熙三十六年前之"四十余载"的错误:
文集卷八《题怡静仲先生传后》:"余总角时读书溪上,怡静先生常信宿竹南小楼……距今且三十余载,余忝秩西陲。"忝秩西陲,指其任陕西白水县知县,始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居于此"凡七年"(《书钮书城公治县事》),其中任六年而居一载(参文集卷四《白水县志自序》);总角,如果以十至十五岁算,其生也就在甲乙前后,无论如何上延,也到不了明崇祯中叶。 诗集卷十《予与沈竹西五兄童稚情亲三十余年,酒盏灯篝,乐数晨夕,无若古粟之聚首阅岁也。春仲,将复理装入都,放笔写意,以志黯然》,沈竹西即沈天宝,与钮琇同为吴江北麻人;古粟指粟邑县,为白水县前身。因前首为《庚午元旦偶成用竹西原韵》,故"春仲"是指康熙二十九年(1690)二月。钮琇曾向友人介绍:"吾里三人,曰沈竹西天宝、曰黄玉舟玉瑶与幸玻束发交好。"(尺牍卷三《寄康孟谋》)束发指成童之年,一般称十五岁左右,故其生当在甲乙之际。 《觚剩》卷五《〈自怡编〉序》抄录其父宏儒撰《芥庵自怡编》序,其中有云:"爰命我子从吴南村游……又二十余载,余诗学益落,而吾子则受知于玉峰徐大司成,三雍追琢,德业稍进。"《中国文言小说家评传·钮琇》认为后段文字指钮琇在太学"受到大司成(祭酒)徐玉峰的赏识"。"玉峰徐大司成"其实即昆山徐元文。因昆山城内马鞍山盛产良石,其质如玉,故又名玉峰,古人以之代称昆山。《自怡编》序撰于康熙二十年(1681),元文上年已由内阁学士官至左都御史;而宏儒仍以"大司成"之旧职相称,正说明钮琇受知于徐元文的时间是在康熙十二年(1673)其任祭酒时。由1673年上溯"二十余载",约为顺治十年(1653),即宏儒命子师从吴南村之时;而此时、此师,即上引《述哀》诗所谓"九龄择明师"之吴宗汉(1614—1654)。顺治十年的九年之前,亦正当鼎革之际。宗汉为遗民,雅好濂洛之学,充养纯粹,"平居恂恂,体不胜衣,而激于忠义,之死不避"(黄容《明遗民录》卷五)。钮琇虽从游时间不长,却感佩终生。尺牍卷三《与韩子蘧》云:"敝业师吴南村夫子,在惊隐诸君中尤节完而学粹。"赞扬吴氏气节和学问为惊隐诗社中之翘楚,希望当时著名选家韩纯玉(1624—1702)能采录其作品。此段所述徐元文和吴宗汉,与钮琇人生和创作均有极大关系。《觚剩》中对吴炎(宗汉侄)、潘柽章身罹庄氏明史案的同情,对昆山徐氏人品事业的溢美,都能在人事上找到渊源。再看康熙四十二年之"年阅五旬"的错误:
尺牍卷二《答徐章仲》自言"年届知非,方游思于鹿豕;官称宜拙,复生惧于风涛"。"知非"是五十岁的代称,典出《淮南子·原道训》。徐章仲名炯,为元文兄乾学(1631—1694)的次子。信中提及"老夫子旋里后,每于故乡时通候问",自己则是"穷谷末吏,寄迹一丸"。前者当指徐乾学康熙二十九年(1690)陛辞还乡 (参《汉名臣传》卷三) ,后者则是仍在白水任上之口吻。钮琇康熙二十七年至三十二年任白水知县,故"年届知非"的尺牍必撰于康熙三十年至三十二年之间。
尺牍卷三《复震三弟》有"年逾五十,方将生秋风舟楫之思"之语。从信中云"睽隔乡园者五载",感谢钮震三"蒙念关中大饥",并以"濡毫冻合,莫罄依依;送雁云遥,讵胜黯黯"作结,可证写于白水之任的第六年,即康熙三十二年(1693)(这样才会"睽隔乡园者五载")的冬季。此年二月,钮琇已满五十,至年末当然可以说"逾五十"了。
诗集卷十二《春日湖村杂咏十六首》其十二之首联云:"行当知命岁,正与拙相宜。"这十六首组诗撰于"既揽秦绂之朱,旋辞五斗"(诗序),即刚从白水任上返乡之后,时为康熙三十三年(1694)。此时正应五十岁("知命"),可见其生当在1644年左右(因为用典而或有一岁之差)。
尺牍卷四《复钱宛朱》有"六十老翁,五千远道"之语。从信末提及"《觚剩》告成,聊奉一册,以当岭云之赠",可知或写于康熙四十年(1701)。小说虽然自序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三月,但书末有"庚辰孟秋,镌《觚剩》将成"的记载(卷八《孟谋绝句》)。如以生于1644年计,为与"五千远道"对仗,五十七八之人自称"六十老翁",是完全正常的。
此外,文集卷三《乞书小启》"幸舶倌暌寻",尺牍卷三《与陈元孝》"今者年过半百",同卷《与潘稼堂》"百年过半",诗集卷十三《张采舒至署以四律留别……》"半百年过仕已三",分别写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至三十八年前后,此时"百年已半",固然与生于1644的`推断不尽吻合(实约五十四五岁,可见"年过半百"之词在钮琇用来是个约数,略同于"五六十岁",而不等同于五十岁,虽然其笔下的五十、知命或知非亦存在整数和约数的使用区别);但是如从康熙三十二年《复震三弟》"年逾五十"算起,亦足见康熙四十二年仍"年阅五旬"之非———一个人不能自称年已五十竟说十年之久,何况后者与"六十老翁"的自白又整整相差十年。
在这篇短文快要结束时,偶然从薛洪勣先生所著《传奇小说史》中,发现其括注钮琇生年是164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26页),即明崇祯十四年。薛先生研究文言小说有年,学养醇厚,成果卓著,此说或有所本(比如,与上引《复钱宛朱》"六十老翁"正符)。然而这样一来,"三十充国宾"的时间就要提前至康熙九年(1670),而此时钮琇连拔贡生身份尚未获得,哪里有可能贡入太学呢。《中国文言小说家评传》先说钮琇"在太学深造",之后才谈到他于康熙十一年"获拔贡生的资格,开始进入仕途",其实也是将清代贡生与太学(国子监)的前后关系颠倒了。关于这一点,除了可看《清史稿·选举一》的介绍外,在《觚剩》卷六《一康》中亦有交代: 郃阳康乃心先"为邑诸生",因王士禛嘉许其题壁诗而声誉大振,次年才由"学使者贡其名于太学,蜚英驰藻,望重三雍"。这与钮琇的学习经历是相似的,其尺牍卷一《答简谦居夫子》回忆当年原本"自分槁项桑枢,绝意云路",简老夫子视学江南时,始"拔之菰芦之中,置之琳琅之列,振污嘘朽,德倍帱持。岂期十载长安(引者注:实仅八年而已),两别京兆……因于庚申之夏,勉就铨例,即以是秋,承乏中土"。简谦居即康熙七年(1668)起任江南学政的简上,康熙十年进钮琇为诸生(参《觚剩》续编卷二《简公雪冤》),次年选之为拔贡,使之随后才有"冠于三雍"的太学经历,才有康熙庚申的铨选项城。足见康熙十一年是钮琇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在此之前是"逢时特拙"的"江左单微"(《答简谦居夫子》),或者是"生本芦中"的"江表一介",直至由拔贡入太学,命运才有重大转机,即前引所谓"洎乎观国,乃始登龙"。而这一切似不可能发生在尚未拔贡的康熙九年(1670),故于该年钮琇亦不当有三十岁。不知如此解说,能得学界方家认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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