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移的乡情散文
春天的最后一幕总是以菜花的开开谢谢作为压轴的。花退残红青杏小,桃花乱落如红雨,柳絮飞雪满天飞,从三月次第开到四月,就轮到菜花粉墨登场了。站在城市的边缘,北顾莽原,从天地连接处铺开气势恢宏的金色,澄亮、澄亮的藤黄,与刚刚起身的麦田织成天覆地载的背景台。
人间四月天,最是牵动乡情的日子。那种“来日绮窗下,寒梅著花未”的牵挂常常驱使我会在夕阳晚霞中点燃一支烟,放纵乡思的流云,去寻找如缯如缕的生命依偎。
一
在心里,在梦里,在走遍天涯海角的旅程里。
乡恋在心灵天平上的分量,是用漂泊和流浪来丈量的。相隔越远,乡思的愁绪就越是魂牵梦绕,“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甚至夕阳下阡陌上的一声短笛,都会催下乡愁的泪光,“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离开越久,思归的期冀就越是揪心撕肠,“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的,故乡的老屋留着我带给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故乡的土地孕育了生命的原初,故乡的桥头是我寻觅未知的第一个渡口。这是粘稠的血缘结成的情结,带着母亲分娩时的呻吟,带着脐带剪刀留下的疤痕,带着奶水留在味蕾的记忆。
然而,当我的生命之舟沿着岁月的航道走过春天、走过夏天,有一天栖息在城市的一个角落时;当有一天早晨从镜中看到飞上双鬓的如雪芦花时,忽然发现,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跟随着季节的步履,刻画着岁月的年轮,匆匆地在路上行走。走累了,如燕儿一样地寻一树枝桠栖息,从此这枝头便留下一息的余温,便有了说不尽的眷顾和回眸,便多了诸多的牵萦和挂念,便把它做了故乡的鸟巢。要不,那个多情的边塞诗人刘皂,怎么会“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呢?一条漫漫的人生之旅,就这样的将“乡情”切割成多色的板块,赤橙黄绿,每一块都浸着浓浓的血。
家在眼前,故乡都在身后;家是“此在”,故乡都是“曾在”;家是即时的港湾,故乡是“历时”的痕迹。在一个微雨疏风的傍晚,读南宋词人刘克庄的《玉楼春·戏林推》,那“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的旅途品味,让我油然地叩问自己的'知觉:人生何时一故园?春去春来,岁岁年年,词人打马京都,竟然将客舍当了“家”,而故乡倒如曾经寄宿的“客店”,只在潜意识里演绎成一种眷顾。这是否就是一种“乡情”的漂移呢?人同此心,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年被生活的浪潮抛到大山深处,蜗居在沟坳里,春看桃花流水杳然去,秋餐金菊之落英;冬暮叩柴扉,与友人“照室红炉促曙光,萦窗素月垂文练”,夏晨游莽原,感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听雨谯楼上,享洞房之夜“红烛昏罗帐”。浸淫其间,年深日久,渐次地就有了一种归属感,一种家园的温润,一种割舍不断的相依,性格中都潜入了山人的散淡和醇厚。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当岁月给了我走进城市的机会时,忽然地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彷徨。竟然在离开的那一个早晨,热泪如注,点点滴滴洒满四十里山道,这情结自然是浪迹官场者所不能深解的。
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身心皈依处,何处不故园?
二
在云里,在雨里,在举头望月的眸子里。
乡情如云,飘到哪里,那里就留下一缕思念;乡情如雨,走过哪里,那里就是一汪润泽;乡情如酒,哪里酒旗飘飘,那里就不再还是“客居”的寄放,而是灵魂的归所。
这漂移,赋予我以思绪的穿越,把心化成一只青鸟,来来回回地在曾经的枝桠间回环。
就如眼前,到城市边缘去看菜花,那无垠的翠黄,于我的心池间就开出三维的绚烂。一维在母亲浣衣的小河两岸漫游,一维在曾经留下青春气息的的大山深处徘徊,一维在身后城市的街巷流连。
老屋在村落的边缘,站在大哥新起的楼宇门前,抬眼望去,菜子花在麦田中央拉开金黄的锦带,煞是好看。偶尔有一只黄雀从花丛间飞过,叽叽喳喳的歌唱撩拨着晨间的每一缕春风。想来,它早已过了花期,该结了沉甸甸的角儿了吧?而这个月份,大山沟坳里菜花应该是刚刚吐蕾,还没有来得及徜徉流金的光阴呢。今春少雨,那满坡的菜花一定是细瘦的,蔫蔫的,短了许多的精神吧。于是,就多么希望有一场透雨,去滋润父老乡亲干涸的期待的目光。这实在是由不得人的萦怀。节日前夕,一位来自大山的故人忽然地地登门造访,伴随着门铃的脆响,我竟然欣喜地用一句“乡党好”做了见面的开场。泡了茶,让了座,迫不及待地问山里的麦子是不是已经起身了,桃花落了没有。而脑际却油然地湟漾着老家流向麦田的汩汩清流。真所谓,心在两处,一样的情愫。那个黄鹤楼下的崔颢,不免有些狭隘了,叹息什么“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呢?生命栖息在哪里,那里就是故乡,心在哪里,哪里就是皈依,这“分割”该有多么的温馨,醇酿一样甘洌。心!周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
我就这样,反复地从乡情中咀嚼出“痛并快乐着”的诗意。那是一种杂了“四海为家”的味道,一种“山礁春云处处家”的感觉。那里都是有着“归”的向往,那里却都不是能够留住心的所在。 “每逢佳节倍思亲”,随着节日的来临,总是生出要回到老屋去的急迫。可当老村的碧树乡路渐次的滑入眼帘时,心却忽然地回到了城市的灰色楼群中。去年四月菜花吐芳的日子,大哥打来电话,说是叔父要过八旬大寿,催我回家团圆。我的心顿时铺满“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春水。故乡,馈我以人情悠悠,亲情缓缓。宴罢酒阑,叔父说,平日很少回来,就多住几日,叙叙别情。然而,我却是无论如何也停不住了。惦念着城市的家,遐想会不会有大山里的“乡党”来访,这真是“想得家人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那时,我尚是“心雄不知华发老”,意念中还盘桓着“假日”的时空,今岁节庆,却道是“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我已退隐桃园,惟日出日落相伴了。送走大山来的故交,回到斗室,倚着阳台上的吊兰沉默良久,暗暗地埋怨明月不晓乡思苦,却隐玉身白云间。倘是此时明月临窗,定是要一轮三分,一分给了大哥,一分给了大山,一份留在我的阳台了。
三
难道我的灵魂真的没有一个恒定的安妥之处了么?读《白氏长庆集》,知道乐天先生晚年大体修心向佛,远离仕宦,一颗禅心做了灵魂的家园,“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又读《苏东坡集》,竟然读出了一种异时的共识。不过,他比白长庆说的更透彻,更清空,干脆将凡身肉体排除在外,直言“此心安处是吾乡。”是的,人生若过客,无论是茅屋草舍抑或是琼楼歌榭,都不过是暂时遮风挡雨的驿站和旅舍,只有精神家园属于自己,是心的泊岸,心的港湾,抱一轮禅月,回归本心,回归本我,不管走得多远,“家”都与心相随,而不会迷失了归途。我漂移的乡情终于因此而获得了一种超然物外的“恒定”。
于是,回眸看去,那铺满莽原的菜花都如菩提树一样的安谧宁静了。
身在旅途,家在心中。
身在天涯,家在性中。
身在客舟,家在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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