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鹅散文
黄河母亲给予我们宽阔的胸怀，哺育着一代代人们繁衍生息。那些个成长中的故事，大概是每个人一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大概如今有些年纪的人，甚至80后的人应该都还记得，小时候，农村里几乎家家户户养些鸡鸭鹅等生灵，养大了卖掉或者攒些蛋贴补家用。而走街串巷卖鸡鸭的小贩更是很常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样一个惯例：一条巷子里，几户人家各自挑选数目不一的鸡仔、鸭仔也或者鹅仔，先不付钱，等一段时间之后，小贩会拿着专门的账本上门收账。因为意外原因死亡的不算钱，只算收账时候活下来的数目。那时候，人们基于最基本的信任，没有人会隐瞒、藏起来或者赖账。那年，一个生灵诞生在我的生命中，一度成为我一生中最愿意与人说起的故事之一。
那年我大概七岁，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土坯院子里，娘在洗衣服，我则像以前一样，托着腮帮子，双眼无神地盯着天空发呆。鉴于我自生来与众不同的性格，仿佛所有人已经默认了上天的安排。卖鹅的小贩用独特的呛口喊着：“卖——鸭仔鹅来——”在这个宁静的村庄，没有什么能比外来人更能刺激孩子们的神经了。娘转过头看看我，我看着天。娘又抬头看看天，那里只有拖着彩色尾巴的太阳展示着它最无法平凡的地位。她摇摇头，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沾着洗衣粉泡沫的手，然后一把拉起我说：“走，看看鸭仔，咱家养几只？好不好！”我没有答应。我生命的七年历程中，总比别人慢一拍的脑子，还没有从天上下来。
编制的竹筐搁在自行车两边，一边是鸭仔，一边是鹅仔。我蹲下身去，伸手去竹筐里抚摸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扁扁嘴巴的鹅，明显比鸭仔大了一些。母亲见我对鹅仔迸发了兴趣，便一下子买下了八只小鹅。照例，没有给钱，只是让小贩记下哪一户人家。
到我走出村子的年纪，有时忽然会想，许多事，都是天意吧！
我们那一条巷子里，许多人家买了鹅仔，小贩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出现。那些鹅仔，半年后只剩下了我家的一只雄性白鹅，其余皆死在成长的短暂岁月里。
半年后的白鹅，俨然已经成为附近所有动物里的“霸主”。没有人敢靠近它，家人里只有天天喂养它的奶奶能随意抓住它的脖子，其余人包括爸爸都不能靠近它。外人只有躲着走，甚至它会扑飞着追逐自家门口路过的人们。奶奶用做衣服的绳子一样的尺子，量了量它的身躯，半米多长。当然，不算它的脖子。
我的左大腿根部至今还有一个清晰可辨大拇指指甲那般大的疤痕，那就是白鹅的杰作，当然我没有责怪或者记恨它的意思。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年后，白鹅庞大的身躯让普通的土狗都不敢招惹它，脖子根部到尾巴近一米长短，扁嘴巴里锯齿形的牙齿随便钉在人身上哪个部位都能带下块皮来。和我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告诉我，他身上带着一把刀子，就是害怕白鹅追他。相比对村人们的凶狠，白鹅对家人算是比较和善了，我们不去惹它，它便不会发狠。至于我挨的那一下，只能怪我踢倒了它进食的“饭碗”。鉴于邻居们多次抗议，我们不得不琢磨着限制它的自由。奶奶把它的一条腿拴在了绳子上，另一头拴在猪圈的旁边。白鹅慌了神，嘶吼了一天一夜。那充满雄性高亢的霸主气息，引动全村的狗无奈地叫唤了一晚。人们纷纷走进我家的大门，许久未叙的邻里情在黄昏的夜幕里展开。我坐在东屋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帮子，看着白鹅吼叫、挣扎；邻居们在敞开门的北屋里推杯换盏，时不时斜眼偷瞧白鹅一眼……
八岁了，大人忙活着建设我们的新家，土坯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白鹅。此时的它已经失去了凌厉的气势和不甘的挣扎，趴在地上，把头埋进羽毛里沉睡，习惯了腿上那一条限制它自由的绳子。尽管，由于它的愤怒和时间的流淌，已经勒进了它的肉里，并且融为了一体。我想解救它，却不敢冒犯它的威严。只有门外有陌生人的声音或者异常喧闹的时候，它才猛然抬头，张开硕大的翅膀，瞪起气势凌然的眼睛，低沉地吼叫。
院子侧面的院墙根上放了一垛麦秆，本来不高的墙几乎成了摆设。我至今无法忘记，巨鹅的王者气势是那样猛烈和震撼……
昏蒙蒙的夜晚，没有月光。白鹅猛烈的嘶吼响彻夜空，村子里的狗都发狂一样地叫唤。我们一家人起床，爸爸打开了院子里的灯，一团灰色的影子和白鹅缠斗在一起，开灯的一瞬间，影子和白鹅双双扑进了干燥了好几年的猪圈里。叫声此起彼伏。最终，一道灰影窜上墙头，灰溜溜地跑了，在它与灯光交际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只像成年狗一般大小的动物一闪而过。随后，白鹅扑闪着硕大的翅膀，从猪圈里飞了上来，洁白的羽毛上，好像有点点血迹。
爸爸告诉我，那是野狸子，猥琐的黑夜狩猎者，专门偷吃家禽，而且很记仇，今晚没有得手，明天肯定还要来。奶奶将绑着白鹅的绳子解开了，把深深陷入白鹅腿上肉里的绳子扯出来的时候，它伸直了脖子，嘶哑、痛苦地吼叫。果然不出爸爸所料，第二个夜晚，那个猥琐的家伙果然又来了。整个院子成了在两个不同物种里肯定都是王者的家伙发泄愤怒的战场。白鹅没了束缚，一对巨翅上下翻飞，钢喙不停地啄在那头体型像狗，脑袋像猫的动物身上。数次被咬住脖子的巨鹅，羽毛平滑贴在皮肤上的时候，都有茶杯口粗细。此时，羽毛乍起，脖颈弯曲，用钢喙啄、用翅膀扇打野狸子。它们翻滚着撞倒了院子一个半米高的'水缸；撞在墙上，然后又翻滚着撞进了猪圈。我躲在屋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顶门棍，手心里出了汗；爸爸一只手扒着窗框，一只手拉着我。
激烈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巨鹅扑棱着从猪圈里歪歪扭扭地“跳”了上来，仰天长嚎，霎时间，所有的鸡鸣狗叫声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在村庄的上空。野狸子几经翻滚，夹着尾巴跳上墙头，眨眼不见了。
嚎叫持续时间不长，巨鹅歪倒在地。奶奶从屋子里出来，走到它身旁，随手抓起地上的土撒在它的伤口处。羽毛散落了一地，巨鹅长长的脖子上到处是裸露的伤痕。战斗却还没有结束……
那只猥琐的野狸子居然还没有死心。第三天夜晚，巨鹅的叫声又响彻夜空，这一次，它们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对峙。显然，巨鹅的反击带给野狸子不轻的伤，有一条后腿抖得厉害。巨鹅白天已经饱餐战饭，此时并无惧意，气势上的优势，将不死心的家伙吓得不敢动弹。巨鹅显然等不得了，它紧跑两步，像小孩子脚掌那么大的脚蹼，配合着张开的翅膀，气势磅礴。野狸子却是狩猎的高手，它灵巧地躲开了第一波攻击。战斗再次胶着，腿伤了的野狸子没有了以前的灵活，巨鹅飞扑着啄它，一瞬间有些像雄鹰抓兔子那般。野狸子打了个滚，四脚朝天，巨鹅一下子啄瞎了它的眼睛。爸爸突然从屋子冲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根顶门棍。后面的事情不得而知，最后爸爸带着一个土狗大小，身上的花纹像豹子，脑袋像猫一样的东西回到了家。那张皮子，被做成了一件坎肩，至今还挂在我的衣橱里。
巨鹅萎靡不振地喘息了好几天才恢复君王一般的气势。重新拴住腿的绳子，系在了一块包裹着它皮肤的橡胶上。不得不承认，巨鹅看家的本领不输于任何一条狗。在往后的日子里，村里的动物和人默认了巨鹅的霸主地位。
夏末秋初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搬进了带着油漆味道的新家，锃明瓦亮的红砖房。执拗的巨鹅在新家院子里不吃不喝，奶奶解开拴着它的绳子，它迈开硕大的脚掌，一口气跑回了位于村子最东边的土坯院子里。奶奶把它拽回来，它又跑回去，如此反复，最终屈服于一根砸进地里半米的枣木橛子，终日在那条绳子长度的半径里游走。
后来，我们喂养过很多生灵。搬家的那年更是养了一条土狗。那条最后趴在我床上，叼着我衣服死去的就叫做黑狗的家伙，从小就跃跃欲试地想挑战巨鹅，最终在黑狗成年后的一天被巨鹅咬掉了耳朵上的一大块，从此相安无事。
那年我二十三岁，是我工作后的第三年。奶奶走了，寿终正寝，嘴角带着微笑。爸爸自儿时便失去了父亲，在那个吃树皮也得抢的年代，奶奶独自拉扯着爸爸兄弟两人长大，母爱的伟大，无论用多少文字都无法完美表达。鹅冠足有十公分，除了进食已经不怎么动弹的巨鹅，时隔六天也走了。冥冥中似乎有着不可揣摩的天意，我猜，也许它就是上天派来陪伴奶奶走过余生的灵物。我和爸爸一起，将巨鹅埋在了土坯院子的那棵大杨树下。它陪伴我们家人走过了十六个春秋。人们都说，这是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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