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走的村子散文
走过寒风中龙湾河这条瑟缩的瘦水,我依稀忆起了临水而筑的冯氏祠堂方方正正的大门,还有那一对镇守着门庭威严而活力十足的石狮子,以及那一本泛黄木刻版的族谱。在河水的浅岸,那条浣洗、泊舟的青石板如一个大智若愚的老者,阅尽黎冯湾几百年流转的容颜和一个个远去的背影之后,以一种沉静享受着孤独。
一堵堵拆除房屋残留下来的零乱的墙壁,像一个高妙的画人不经意间涂抹的色块,透出一种岁时改变一切无情的苍凉和冷峻,高低错落枯黄的衰草,掩饰着却更加显露着破败。那些老屋堆砌基脚暗红的砂岩石在泥地里若隐若现,仿佛藏匿着的旧事,勾起我们的遐想。厚实的青砖到处散落,好似一页页寓言往昔端倪遗失的纸片。那些杂树木很随意地伸张出几条枝桠,颤抖的叶子,显露几张纹丝横布苍苍的老脸,悬挂在冻得有些呆滞的天空下。只有一群栗色的麻雀,时而栖落,时而翻飞,搅动了黎冯湾这一团寂静之水,泛起些微的活气之澜。穿行在这样荒寥残败的村落,我感觉这里历经了时间一场战争一样,一些物事正在渐渐地丧失了生活的体温。
老家黎冯湾,在龙湾河的尾闾,夹在两条河流之间,青翠的村落,好像一支锐利的箭头,插入了两条河流的腰身,左边是清浅见底的游港河,右边是澄碧的龙湾河。两条河流在湾头交汇,恰似从远方归来相约的兄弟般挽拥,银白的浪花透着心底的喜悦,奔入了新墙河。
黎冯湾原来就叫黎冯家,东乡的土话都要加个里字,尾音拖曳,韵味悠长。逐水而居,黎姓先至,尔后冯家相邻。两姓祖籍都是江西南昌府。老人说明朝洪武年间祖上结庐之初,其实还有几户土著,世事纷乱,由于弱小,依附黎冯了。在近邻的村子还有祖籍福建的马姓。我小时候听过几句乡下艺人的夜歌子,其中一句于我是不可磨灭,也是小伙伴们经常无端玩笑的一句:黎冯湾里捉泥鳅,龙湾河里打渔仔。这不是在乡下,而是在城里,有许多人知道丰饶的黎冯湾,我心底常常油然生些小小的骄傲。
湾头有一棵古樟树,据说是祖上迁徙而来时植下的,树下就是一条青石板铺砌的小码头,河水镜子般明静,游来游去的梭子鱼像白石老人泼出的水墨。祖上就有船,是那种吨位很小的木帆船,桐油打得厚实,船体的古铜色,被阳光和河流映射着,在弯曲的河堤上,远远的看,像一枚硕大的刀状的古钱币,在蜿蜒的田地之间穿行。父亲就是跟着祖父,从湾头的青石板码头,上了木帆船,离开了黎冯湾。那是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土布衣衫,一根滴水的竹篙,祖父和父亲那时的影像,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梦境般有些零乱的留存。我觉得父亲就是带着一个小小的黎冯湾上路的。一次次的出行,是一次次的撕裂,一次次的归来,是一次次的弥合。与故土的情节不断地消融,像迷睡和醒来,风物在流水里若明若暗,隐逸着我们前行的表情。
从黎冯湾开始,其实是两条水路,父亲一条,我一条。父亲的水路是真切的,泛着水的苦难和光泽,我的水路是灵动的,像盘踞在云端的一尾银蛇,隐隐约约显露着一节节的身段。这两条水路在逝去的光阴里相互缠绕,厮磨着,使我的梦幻里,都有那些丘陵水源冲击出来的沟壑痕迹了。
那时的河流,满满的,是野性的,到处可以行船。我听父亲说过,旱路除了一条碎石的狭窄官道,东边乡下,几乎没有可以行载的大路,都是些鸡肠羊肠般牵扯的小道。散落的村庄,人们日常的生活,大多和这条河流有着关联了。细碎的事物,就如那些在村头庄尾潺潺而流的溪水,在不知不觉中,在时光的蛊惑里,溶入了河道。在河流的上游,是山,高峻的山。大云山、连云山,都是罗霄山脉的绵延,从字面上就可以感受山体的奇险,山泉的清洁。
这些野性的河流,大多时顺服地在河道里奔腾,但是遇到天公狂怒,雨水泛滥,河水就像在田地里耕种受到惊吓的牯牛,到处乱窜狂奔,践踏着禾田、村落。我听祖母说过发大水时的情形,一片汪洋,平日里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黎冯湾被淹得只露出一些黑色瓦片的屋脊和青翠树木的梢顶,水面到处飘荡着污秽的杂物和家畜,祖母躲在阁楼里,等着家里的船回来。有一次,一条碗口粗的大花蛇,游入了祖母躲避的阁楼里。但是吐着信子的大花蛇,也许是疲倦了,进入木板阁楼后,望了望慈眉善目的祖母,好像是得到了一种允诺,悄悄地在角落里盘卷起来,在黑暗中炫出一团神秘的光环。祖母叙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惊恐,只是轻轻地感叹了一声,牲畜也是一条命啊!在一种主宰万事万物的力量面前,人和蛇都是软弱的,命运都是一样的,都在寻找着最后的慰藉和依靠。这条大花蛇和祖母一起度过洪水肆虐的时光,待大地露出面目,大花蛇朝着祖母吐了三下信子,摆了三下灵尾,倏忽消隐在黎冯湾。
若是雨不成灾,便可在河水里捞起许多的情趣来。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去了乡下,连绵一夜细雨,早上起来时祖母估摸着说,村子北边的木桥被浸掉了,湾里的水满了,你去和珍涛哥捉鱼耍。我们拿着丝网把漫水的一个田湾围起来,然后等待着。这叫涨山水,来得迅猛,消退的也快,不出两个时辰,浑黄的山水就顺着龙湾河溜下去了。我们在田湾的稀泥里弄起了半木桶蹦跳的鱼儿。
在黎冯湾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神秘的废墟,那可不是一个村落,而是一个古老国都。两千五百多年前,由陕西迁徙而来的糜族,在此筑城建立了糜子国。因常常与楚国发生地境利益之争,后为楚国所灭。遗存之争,还待考究,使后存史书上的文字也显得有些可疑。其实这些方向的所指都不重要,我们永远还原不了一国一村一人,那些已经陷入幽暗的亢奋颤栗和惊恐苦难了。堂兄元宵哥亲眼见过在那片遗城的古墓里掘出的物件,有青铜剑,青铜鼎,还有大量的`绳纹筒瓦等。他在描述时,眼睛有些放光,那些墓穴的砖片很薄,泛红。我叫他带我去看看这个地方,他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就是一片荒土,几个坑穴,深一点的地方可能还有些碎碎的瓦片。
几千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沉郁暧昧吗,在我的心里,废墟的影子隐隐约约,可我看见的不是漫游的幽灵,而是一团团明亮忽闪的火苗,照着糜人鲜活的神色。我从心底伸出的手掌,越过千年,和他们的手掌重叠在一起,眼前已经变成废墟的黎冯湾的冬季,有草木暗生的丝丝温暖了。
黎冯湾由水而生,也由水而迁。由于经常遭受水患,上面给予补贴,整个村子上移了好几里地,重新在一片岭坡上建起了新居。清一色的两层楼房,水泥路修到了每家每户的坪前。但是楼房之间的间距不大,收割稻禾时村民怕影响晒谷,屋前屋后几乎都没有植下林木。我现在回乡下,远远映入眼帘的,似乎是一个市镇。没有古樟树木绿荫的遮蔽,那些瓷砖和玻璃射出的光亮,突突地刺眼。我在这种强烈的光影里,感到有了声嚣的张狂。元宵哥说,原来在黎冯湾的时候,八十以上的老人有十几个,还有上百岁的寿星,村子里没有人得过怪病,也没有人进过班房,一片清明祥和。只是有些年头浸水灾,即使这样,但还是能够抢出一季稻禾来。现在搬上来以后,歪里邪气的事多起来了,连腊肉都有人偷。菜地稀薄,又不肥沃,种田还要跑上几里地,很是不便。整个黎冯湾只有临近七旬的艳秋哥没有要搬迁费,孩子们都搬上去了,他和老婆孤零零地坚守。他说每天看着这片祖上选择的风水宝地过日子,心地踏实。自从三峡大坝建好后,上游也修葺了水库,洞庭湖的水顶托不上来了,黎冯湾年年风调雨顺。艳秋哥的眼睛不行了,但他还是每天孤寂地摸索着,把黎冯湾弄出些响动生气来。
村子里的人上迁后,原来修建的一座水泥桥,好好的坚固的桥墩在一个风雨之夜忽然塌陷了。这是一种什么在暗示或者显像?路的断绝,河流的阻隔,注定要把那些鲜活的体温幽闭起来,成为一座迷宫。孤独、寂静、黑暗、梦魇、机敏、秘密,废墟!
古老的龙湾河水在桥下叙述的语言,声调、音色依然,而簇新的桥等待着衰朽。很多的变迁,是进?是退?黎冯湾几百年生息出来的,和水有关和地有关和树有关和空气有关的地脉,都迁移过来了吗?在这片新的聚居地,又要多少年岁,多少物事来滋养一种自然。我走失的黎冯湾,还会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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