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条的记忆散文
说起美味佳肴,说半天也不见得说到粉条上。然而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的餐桌上,经常会有菠菜拌粉条、瘦肉炒粉条、白菜熬粉条、粉条汤,就是下馆子吃涮羊肉也要上一盘或粗或细的粉条,这居家过日子还真少不了粉条。东北以及河北北部相当一大片地区有一道名菜——猪肉炖粉条子,一说就令人吧嗒嘴。可要是说起粉条吃到嘴里以前的过程,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那真是道道工序不省工,条条到嘴辛苦换啊。
我四五岁的时候已是人民公社时期,那时候白薯作为大宗粮食栽种,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每年霜降时节每家都会分不少白薯。我们这里管叫白薯,其实人家学名叫甘薯,还有个大号叫红薯,我们庄会计记账就写甘薯。为了过年吃上猪肉饨粉条子和平时白菜熬粉儿,会打算的庄稼人就会利用白薯淀粉加工粉条,每年漏上一盆粉就够一年嚼用了。
当年我家每年都要漏一盆粉,我的记性不大好,要说加工粉条的过程,难免丢三落四,既然要说,那就勉为其难吧。至于前头那些浸拐子搭薯炕育秧栽白薯的复杂过程就不说了,就先说加工淀粉,我们管叫打粉淀子。生产队分白薯的时候,就要留意了,哪块地的白薯干楞,出淀子多,就让人送到家里堆放在墙角。晚上收了工,吃了饭,累了一天的全家人还要劳动几个小时。通常是我爱人和妹妹们择白薯,把白薯拐子掰掉,放到大缸或是大锅里清洗泥土。洗白薯的时候有个窍门儿,用一根木棍顺时针搅动,开始要用一点力,把白薯都搅得顺着水流旋转起来,接下来就省力了,一两分钟后捞出薯块装到条篓里,用独轮车推到生产队磨房。磨房预备着五尺来长一尺多宽一尺多深的一个木槽子,一把装有木柄和两个刃口向下刀片的切刀。接下来就是我的拿手好戏了,我把白薯放进木槽后,就用长把切刀“嚓嚓嚓”猛剁,仗着年轻有把子楞劲儿,一会儿就把一槽子白薯剁得稀碎。此时父亲从驴棚牵来一头驴套在磨杆上,把碎薯块儿放到磨盘上,调整好加水漏斗的水流,一拍驴屁股,“驾”的一声,驴就“登登登”地做起了圆周运动,磨盘“刷刷刷”地转着,磨细的粉浆“哗哗哗”地流进磨盘下的水桶里。整个磨粉的过程就象一场民乐合奏,虽然声音单调,可听起来颇不寂寞。时间不大,一桶满了,父亲开始过粉淀子了。
以上这几道烦人的工序,到了1973年有了电以后就被粉碎机取代了。要不人们怎么对电有感情呢,电能解放劳动力嘛,哈哈!
说起过粉淀子,我只粗略地说个大概齐,主要有五个工具不能少,一是耍杆子,也有叫吊样子、吊包的。耍杆子是用两根二尺多长一寸五宽的木板做的十字架,架子四角固定一个白布包袱,吊在房梁或木架子上。二是要有两个夹板子。夹板子也是二尺多长一寸五宽的木板把一头用铁曲曲儿连上做成的。三是大缸三四口,根据加工数量而定,放在耍杆子下面接过滤下来的粉浆。四是预备一缸清水。五是预备一个马勺。够麻烦吧?接下来的工作也不轻松。只见父亲一边把磨好的粗粉浆倒入耍杆子(吊包)里,一边告诉我,这个过程要十分小心,不能有丁点粉浆倒到下面的缸里。我是似懂非懂,就见父亲两只手放到十字架朝向人的两个头上,一手压一手抬轮番摇动,包袱里的浆连同渣子一起轱辘辘来回滚着,那粉浆从包袱里透过流到缸里。我这时也有活干,一会儿往磨盘上添料,一会儿用夹板子夹在包袱上夹一夹,挤出渣子里的粉淀子。不一会包袱里的浆水都渗出去了,就见父亲往包袱里扯上几勺清水,再摇,直到包袱里的粉渣不再粘稠,就用马勺把粉渣舀出来。粉渣晒干可以做猪饲料,困难时期,也是人的粮食。
夜半时分,人困驴乏。我赶紧卸磨,给驴添上草料。回来就搅缸。父亲要求睡觉前把每个缸搅一次。这时候缸底已沉淀了一层粉淀子,必须搅起来好一起沉淀,以便让沙子沉到最下面。这又是个累活,先沉淀的粉淀子很不好搅,必须有耐心,一边划一边搅,借着水冲力慢慢搅才会重新搅成一缸粉浆。搅一缸就把胳膊累的很酸,三四缸搅完,浑身不自在。早上起来听父亲说,夜里他又去搅了一次。据说搅过两次才会沉淀的均匀。第二天父亲早早就起来,要在生产队上工前撇缸,撇缸就是把缸中的浆撇出来倒掉。我也去帮忙,开始用大瓢舀,后来就用马勺撇,等撇到露出粉淀子的时候,父亲就让我停手,他似乎特别小心地把剩余的浆弄干净。看见缸底三四寸厚的粉淀子,父亲似乎异常兴奋。是啊,这可是一夜的劳动成果呀!成败就要见分晓了。父亲说,他年轻时弄砸了过,就是俗称“混浆”,或者粉淀子里掺上了粉渣,得重新过包。
起粉淀子的时刻到了,父亲一脸的凝重,操起菜刀,探身到缸里,切下一块看看质量,笑了。就见他把粉淀子放进事先预备的白布兜子里,再去切第二块第三块。开始是不切到缸底的,所以没有泥沾着,到最后切下的每一块都有一层细泥,就小心翼翼地用刀把泥片下来放到一个碗里。等都起完了,一块块七楞八角的粉淀子就装了一兜子。我们一起把兜子提起来吊到合适的地方,下面放个盆碗之类的家伙接着滴下来的浆。粉淀子是个很怪的东西,起出来的时候很硬很脆,炸哧忽角的。我们就用手从里向外拍打兜子,等过了一阵再看,兜子上面的粉淀子已经平了。吊个一天左右,就把粉淀子从兜子里取出来放到窗台上晒,这时候就管它叫粉砣子了。秋后去哪家都会看到窗台上有几个上方下圆的粉砣子。人们也就会就粉砣子多少评论一下这家主人。
秋收完了,人们就开始琢磨漏粉了。漏头一盆粉总是由勤快人家开始的。这家要做许多准备工作,首先要买好明矾,找到大磁盆,一般一个村只有一个,是生产队公有财产,上年谁家最后用的就在谁家放着,谁用谁去他们家取。要预备一个捯粉用的柳条编的大笸箩和一个捞粉的铁丝筛子,要预备好粉竿子,粉竿子由细木棍或葵花杆截成,二尺多长,根据漏粉数量预备根数。我家一般漏粉比较早,所以我家的粉竿子差不多轮半庄,到最后也就没人还了。特别要劈好一垛劈柴,预备烧开水。对了,粉瓢子也不能马虎,一个村没有几个有粉瓢子的,开始几年还要去外村借呢。然后就是定好漏粉师傅,准备饭菜。在我们村,父亲一代人都很要强,有十多个人学会漏粉的手艺。父亲还自己找来掉了底的旧瓢子加了铁皮底做了一对粗细条的瓢子。
话说这一年,我家订好了漏粉的日子,我爱人就忙开了,她找来细齿的擦蹭子把粉砣子弄成粉面子,然后放到外面晒,放到热炕头炕。粉面子湿了技术上不好掌握,弄不好是要扣盆的(就是漏不了),所以干的最好。其他一些准备工作都由我去完成,特别是还借来一盏汽灯照明。晚上生产队收了工,父亲把帮忙的请到家吃晚饭。吃饭的时候我就先把大锅水烧开,吃过饭就紧张起来了,首先是打芡,父亲问过我爱人,多漏粗条的还是多漏细条的。得到肯定回答后,就称粉淀子份量,按比例称出几斤放在大盆里(大盆是放在特制的盆架子上的),用温水化开矾水,再用矾水化开粉淀子,看看没有干的了,就用大瓢舀一瓢滚开的水往盆里一浇,同时用一个二尺多长的'搅杠搅拌,接下来是个技术加力气的活,一人把盆从一侧周起来使盆口倾斜,就见父亲把搅杠一头挟在腋窝固定,另一头在盆里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交替做快速旋转,使芡被搅杠带着旋转,搅的时候啪啪作响,不会干的或没劲的,就搅得不象回事。这个过程约摸也就五六分钟,芡就打成了。然后就往盆里倒粉淀子,一般分两三次倒完,这个时候叫揣粉淀子,两个或三个人双手插到盆里,用力把粉淀子揣进滚烫的芡里,不小心芡会烫手。我就是揣粉淀的其中一个。相当一段时间以后,粉淀子和芡揣到一起,干粉淀子完全变成湿的了,而且也不沾手了,这时候就开始掐粉淀子,几个人头聚在盆的上方互相错开,六只手以手掌根为用力点,从盆边壁上往下使劲压,一下,两下,十下,百下……粉淀子被挤得向上鼓起来,开始表面有泡泡或干粉鼓上来,过一会鼓起来的地方就成了光光滑滑的了,揣粉淀子过程结束。
父亲说一声“好了,漏粉!”俨然就是个指挥官,指挥五个人各就各位。一个漏粉,一个抄粉,一个掐面子,一个烧火打下手,一个捯粉。我们把大盆挪到锅台角上,我负责掐粉淀子,开始向父亲站着的方向掐出,可以装一瓢子的一块粉淀子,父亲开始装瓢了,只见他用左手把瓢子上的绳套套在手腕上,端好瓢子,右小臂弯曲下探到盆里挽起掐好的那一块粉淀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猛一抬手臂,粉淀子被提起,下面已经断开,顺手装到瓢里。如果不果断抬起,粉淀子就不会断,哩哩拉拉,装瓢也就不利索,弄的瓢里瓢外都是。初学者往往都会这样,令人尬尴。装好瓢后,先往盆里试漏,这个过程很重要,刚漏出瓢的粉是几个小砣子,而且也不均匀。父亲端稳瓢子,右手握拳就在瓢沿上磕哒,等到粉条匀了,就移到锅里。这里也有个技术性动作,我见过很多人漏粉,有人把瓢往锅里一拉,粉条就拉拉到盆沿上,锅台上,很不利索,这属于大爪子熊式的师傅;有人是用右手变掌,象刀一样啪的一斩,粉条整齐断开,顺势抬高左手粉条离开盆沿移到锅里,干净利落。有人是粉条匀了以后将左手猛的一沉迅速提起,粉条从盆里断开,移到锅里,这个动作技术要求稍高。与装瓢的同时,我爱人用马勺已把开水顺时针搅转,粉条一下锅就不搅了,这时几根粉条从空中落到开水里转动起来,四五分钟左右,瓢子眼儿有漏缝的时候,开始收瓢,收瓢时一沉一提就回到盆里,把剩下的粉淀子掏出来,刷瓢子,等待漏下一瓢了。粉条在锅里转着转着就全部飘起来了,证明粉已熟了,负责抄粉的就用铁丝筛子从粉条下面伸进去,把粉抄起来,来到捯粉的大笸箩前。大笸箩已放了半下子凉水,抄粉的把筛子放到大笸箩里,捯粉的看准中间有一撮粉是十字搭着的,迅速抓住并在凉水里摆几下降温,抄粉的马上将筛子颠簸一两下,将粉倒到笸箩里。下面就是捯粉的工作,捯粉的这时将右手抓起的一把粉,假如是宽粉,就只有三根,拉出搭在左手虎口上,两手迅速倒着,把粉条倒得两头差不多长的时候,开始用右手捞起六根粉条来往右一拉,回来向左手上一挂,每一挂约一尺半长,左手满了的时候,一瓢粉也就捯完了,拿过一根粉杆儿来一穿,就挂到了粉杆儿上,用剪刀把下面剪开,放到事先架好的粉架上。
一盆粉漏完了,所有的人都累得够呛。大家边洗手边议论:“今天的粉漏的顺利,没什么破碴。”于是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成功的快乐。这么说还有不快乐的时候?有啊!村里有一家一盆粉漏了三次都没成功,气的女主人直哭。洗完手,我爱人端上一盆用香油醋葱姜蒜拌好的细粉,请大家吃夜宵。大家也不客气,希里胡噜一会儿就消灭了,抹抹嘴,说:“睡觉去喽,明天还下地呢!”
第二天主要任务是晾粉。父亲下地,我上班,这活计就只有我爱人一个人干了。晾粉分冬天还是其他季节。冬天就省事了,粉条冻一宿结了冰,第二天日头一晒冰化了,分条就自动分开了。其他季节粉条凉了以后就粘在一起了,这就要增加洗粉的工序。把粉杆儿从架上取下来,放到大水笸箩里,把大麦芽捣滥包起来放到笸箩里做分离剂,将粉条一条条分开,再挂到院子里晒。晴天一般到傍晚前就晒干了,干之前要用稻草把粉条打成六七条一捆儿的小捆儿,准备将来下锅的时候好拿。晒干了就下架了,地上铺块席或者塑料布,十杆一罗用秫秸要子或是苇子打上大捆,搬到库房或存或卖。冬天农家没啥好吃的,就是白菜熬粉,过节弄一锅猪肉炖粉条子,改善生活。
我家漏粉就是这个情况,别人家大同小异。有的还会在漏粉时做点粉砣。做法是,打一点稀芡,放进一瓢刚漏出的粉,这粉是不用捯的,直接放到一个小盆里晾凉,吃的时候切一块,或熘或凉拌,都很好吃。有的就直接把粉淀子加水放锅里熬,做成凉油粉儿或拌或熬着吃。也有的让师傅趁大盆在,打上几斤粉淀子的芡,这芡也就是凉油粉的另一个做法。
一年一次的漏粉就这样结束,这其中的快乐都出自辛苦之中,有全家合作的快乐,有劳作的快乐,有成功的快乐,有回忆的快乐。写起来都这么麻烦,做起来该有多麻烦啊!古诗说“粒粒皆辛苦”,我说“条条都不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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