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散文
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
——施耐庵
一
不知道真的是人长大了,还是事物真的变了。每次回老家,在熟悉的村村巷巷里走过总是觉得小时候仰望的物件已经很微不足道了。
小时候,常在村外一处小河沟旁玩泥巴,沟旁有一户人家的菜园子,园子外面围着一圈石头墙,石头墙的旮旯缝隙里总是藏满了孩提时候的种种秘密。
曾经把小女孩心爱的蝴蝶发夹藏在里面,看着小女孩找寻不见的急促和失望的嚎啕;也曾经把威力无比巨大的爆竹点燃塞在石缝里,看着一团青烟应着炸声腾腾起来;还曾经把辛苦一整个下午赢来的很大一堆泥巴甩搭在石头上,当数日后掰下烈日晒干了泥,看着一层一层不规则的印子心里会莫名的有一种成就感;在那一圈石头墙下,我围观过两个为了争那一沟春水浇园的农妇大打出手。
总之,那时候那一圈不规则的石头墙就像神奇的万花筒,每一个石头都有过我攀爬的痕迹都磨破过我的新裤子,害得我不敢回家怕挨妈妈的责骂甚至痛打。
混迹的多了就熟悉了,那园子常种什么菜蔬,那样可以生吃那样味道不错也都门儿清了。于是在主人家不在的时候常常偷偷的去摘些解个口馋。糟蹋的多了就引来园主人唧唧歪歪的指责。有时候,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告到妈妈那里,看着我赤着膝盖跪在水泥地上思过的时候,他们在一旁唠着家常分享着手上女红的成绩。我烦死了这样的场面,仿佛是犯下了大错的在哪里受刑没有哀悯全是漠视。像极了后来读到的阿Q受刑时那些因为没有听到豪壮的戏词的时候无名的辱骂的场面。当然,我相信他们不会把我看作那莽莽的阿Q的。
再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外面的世界,明白游乐场比那石头墙乐趣不知道多了多少,知道了虚幻的网络空间不知道比那小园宽阔了几多,知道了天高地迥知道了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当知道了这些再回到那片小园那道矮墙,就索然乏味起来,甚至一分钟都不想呆下去。我试着在园子的墙上找寻当年层层叠叠的泥巴印子,试着找寻那一枚漂亮的蝴蝶结的发卡,可是一无所获。只是满园的荒芜百草丰茂、石头上雨水冲刷泥灰的印子拖拉的很长、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野花野草横柯交错。这时候的园子是那样小、河沟是那样小、石墙是那乡下,以至于当年的快乐和回忆都是那样渺小而渺茫,在搅海翻江的记忆里只是微微地还探出个头来,早已行将就木遥远无踪。
但是我终究还是记得那园子的,记得几个小孩子围着干海椒面蘸着白菜苔子的口舌生津,记得当年在这里打哭的那个小伙伴泥泪一脸,记得曾说过的理想和壮志豪言,只是那些豪言在应该兑现的时候通通作废不曾实现。
二
当我把这一径小园的种种情愫倾吐一尽的时候,翻涌在我脑海的却倒是心中的那一片园地。
几天前,朋友们聚在一起谈理想,三十岁上下的人在一起谈理想显得有点滑稽。人到中年,经历各色坎坷一路走来,太多的人在行色匆匆的世界里早已忘记初心。三十多年的岁月不短不长,一路上的风光与孩提时的梦想总是交汇又错开。等到一群人在一起谈理想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真的用心的回顾我的当年在那一方小园的低矮的石墙下的壮志豪言。
陶令当年南山下,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可是作为不会打理园地的收获的却是草盛豆苗稀。我终究是佩服他的勇气的,当他羁鸟恋旧林的时候有勇气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我们一路上走来跌跌撞撞,也曾有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窘境,也曾偶遇几个同伴相携着前行。一路上总是看着远方向着远方,何时回归头对着自己心中的那一亩三分地晨兴理荒秽?
当年在自己的小园里,我们用稚嫩的手种下的希望呢?
我带着救赎一般的心重新走进我的园,却发现多年来的疏于打理,欲望的杂草、执念的荆棘、贪婪的藤葛早已爬满小园低矮的石墙。当年种下的种子有的没有发芽,发芽的又在一片荒芜中枯萎。我想起读过的书中,别人的园井井有条百草丰茂,秋高气爽之际颗粒归仓。我呢?我的园到了秋天是什么样的景象呢?秋风萧瑟,狐驰兔奔哪里还是那片熟悉的地方?
三
我想起在老家的老屋后,也有一片园地。那时候特别爱吃苹果,我曾信誓旦旦的将啃完的果核沿着低矮的泥巴墙埋下。那时候对着那些没有一点起色的泥土,每天哼着:“我在墙根下种了一棵瓜,天天来浇水天天来看它,发了芽开了花……
孩子的世界就是三分钟的热情,还没有等到苹果的核发芽长出头来,我又将水蜜桃的核、鸭梨的核、各种核一遍一遍的埋在哪里,好多年的时光我投以全部热情的种子没有一颗得以发芽。那时候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年的雨季失于整修的泥巴墙在绵绵的春雨中湿透坍塌,我还记得当年绝望的对着那一段墙的缺口落寞的痛哭我的种子我的苗子。后来,爸爸将那些泥墙的土在地里刨平,在泥墙的缺口处用石头垒起来一段石墙。
我哭的时候爸爸问为什么,我说了我的一个一个的果核。后来的一天放学回来,我看到新砌的石墙脚下真的有了一棵不小的树,不是苹果是杏。那棵树在父亲的照料下实现了茁壮成长,修枝、剪叶、埋粪、打药……
多年后,当年的一棵小苗已经出落成一棵丈把高的大树,正所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这棵杏总是在假期行将结束的时候一树芬华,白白的杏花随风起舞,落在各色的菜蔬中间落在肥沃的红土地上,落英缤纷景象殊异。我在县城上学,当我背上书包匆匆离开的时候杏花刚刚落尽,绿树抽芽。待到青杏金黄的时候,父亲到县城办事总是给我捎上一小包甜香软糯的杏,对果子的期盼和与同学分享的喜悦曾是我枯燥生涯的无限神往。
再后来,我到离乡很远的城市上大学,也是在杏花落尽的时候我背上行囊行色匆匆,但是渐渐老去的父亲已经无力给我捎来那一小包金黄的杏。那一包甜香软糯的味道成了我乡思最具体的味道。
当我在求学的城市成家立业,当我的宝宝呱呱坠地,辛劳了一生的父亲跋涉千里来到我这里,给我带孩子。几十年远庖厨的他开始在锅碗瓢勺之间笨拙的招架,做不出来美味聊以糊口;听不见乡音,见不到故人的他把全部的心思寄托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我在晚饭后和他闲谈,曾经问过他取得什么成绩。他不掩自豪的说,他和母亲一生养大一双儿女,成就两份家业。没有六十的他已经含饴弄孙享得天伦,要说大成就那是没有的,仅此而已吧。
实话说,我对于一生围着孩子转,围着园子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母并不钦佩,不认为他们能有多大的本事,无非是混天度日子浑浑噩噩到终老罢了。可是,一个问题横鲠心间,为什么同样的园,同样的红土地,我种下的那一茬一茬的种子一粒都没有发芽,父亲移栽的一株小苗却能够硕果累累,甚至结出我的乡愁?
或许在他的心中,我和弟弟就是他手里的那一株杏吧!父亲的园该是不荒的吧!
四
理想有些是说出来给人听的,有些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朋友们在茶楼上谈天说地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都才三十上下,来路不长不短,品过甘苦却还不能刻骨铭心,去路还有千条万条,各种诱惑依然环饲左右。我常常想,这样的一次清谈确实不能改变未来的选择和人生的方向。
可是,当我们老去的时候如果能回味这一段短短的午后阳光,应该会在斜阳苦茶里听到异样的`声音吧。我的爷爷年届八十,在六十岁后一刨一锄居然开垦出三四亩土地。他的做出来的理想应该比我们三十岁的言谈更加的有力吧!
接着理想的话题,就来说一说爷爷的这片园地!
爷爷是目不识丁的地道农民,一生没有人和他谈过理想和追求。时光的手一直推着他活到八十的是一家子永远也填不满的嘴。他和他的朋友在农事稍闲的时候聚在一起一支草烟,谈的都是张家地里的麦子烧了苗李家的玉米遭了旱,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理想是什么。他一生孜孜不倦的劳作,位的仅仅是活下来。
六十岁后,当我的叔叔姑姑们都成家立业,老人家算是功德圆满安享天年的岁月了。可是他没有闲下来。
老家的村子外面有一条河流,山里娃自小没见过大河,于是就将这一条本来很小的河唤作大河。大河的水来自沿途的大山和密林,遇到雨量充沛的时节就会波涛汹涌走石流沙势不可挡,遇到天干物燥的时候又会奄奄一息几近断流。
因此,在河的沿岸山石嶙峋不能耕作。爷爷常年在河道上筛沙卖石头,时间久了就萌生了想要开荒种地的想法,可是无人支持。养家的年月自然是无心付诸实现的,等到可做可不做的年纪了。就开始和奶奶每天到这一片相对平缓的滩涂上去垒石头。积数年之功竟然垒砌起一圈一米来高半米厚的石头城墙圈住一方地盘。又是积年累月的水涨沙沉,一圈的乱石坝上居然真的淤积了厚厚的一层土壤。数年以后,经过不断修缮平整,在爷爷即将七十的年纪这片从无到有的土地喜获丰收,玉米黄豆堆满半楼。自那以后餐桌上白花花的豆花随叫随到映着爷爷的华发,白的像父亲菜地里落满的杏花,正可谓美不胜收!
那块三亩多地的园子后来在爷爷奶奶实在无力劳作的时候,分给了他的三个儿子。儿子们各家有各家的事业,对于那可有可无的产业重视的程度自不相同。虽然都还在耕作却早已不似爷爷当年那般精细。
有过数年,又经数度山洪洗礼。平均分配的三块土地异彩纷呈,维护的好的,石墙还在且有拔高,维护的不好的石墙已毁被洪水撕开的口子又见嶙峋怪石,种的好依然是玉米棒子二尺长颗粒饱满,种的差的早已是杂草丛生皱巴巴的泥面道道比爷爷脸上的皱纹还多。
当然是各家境遇不同,种的好的没有因此富了,种的差的也没有因此贫了。
荒也!未荒!
五
我儿时的常常玩乐的那片邻居家的园子没有荒,还是那样的种着,只是不再是我心中那片充满喜悦和开心的乐园;
我心中的园子早已荒芜,但是循着旧迹我依然能够找到,至少那些枯死在荒芜中间的苗子尸骨尚存;
父亲的园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卖给了邻居,连同那棵伴我成长的杏树和一地的花瓣,自打投身工作来去匆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杏花白杏子黄,年前回到老家再次路过那片充满我回忆的别人家的园子,杏树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盖的洋楼,洁白的瓷砖墙面在夕阳的余光下熠熠的刺人的眼。但是,父亲是快乐的,他每天骑着单车载着他的孙子在幼儿园与家的路上风雨无阻,他一脸的笑比那杏花更加灿烂可人;
爷爷的园子他再也不管了,起初的几年他散步到那里会痛心的哀叹哀叹,但是他不怪儿子们,他们都有比浇园更大的事情更多的收益。偶尔听说找不见老人家吃饭,却总是在那片园子里看到他坐在泥土上一点一点的拔着杂草,一个一个的将他搬得动的石头再垒回到残破的石墙上。
我才而立之年,是父亲年纪的一半是爷爷年纪的三分之一。如果我能像爷爷一样的高寿,那么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开始不甘于我的园子的荒芜,决定细下心来认真的梳理梳理打点打点。
我要在园子的西北角栽一棵杏树,用心地呵护它浇灌它,我要让我的孩子也品尝到那甜香软糯的杏子;我要在园子的东北角种上一块黄豆,让那白花花的豆花听我使唤,让那可人的素白涤荡我尘埃杂处的心房;我要在园子的南边辟出一块地来,种上妈妈和妻子开在线头上的花,红的白的紫的粉的,开出女人们满意的笑脸;我要沿着园子的低矮石墙种上幼年时候种上的未曾发芽的果树,我相信它们会在这片精心整理的园子里发芽生长开花结果……
再过三十年,我也是父亲今年的年纪的时候,我要把我园子里的菜蔬和果子采摘下来,给我的老朋友给我的在世的和去世的亲人给我的孩子和孩子的朋友分享。
再过六十年,我也是爷爷的今年的年纪的时候,我看着那无心打理的园子在繁华过后的荒芜,我不会像爷爷一样的去试图修整它去给他除草,我就看着它荒掉,看着它一棵棵的果树枯萎一片片的花瓣凋零。
我想那时候,我会躺在园子中央,出尽最后一口气与之长眠。
当然,这些话在谈理想的时候,我没有告诉给热情的朋友们。这不是一个理想。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在百草园中采紫的桑葚给孩子们吃,捕叫天子给孩子们玩,给孩子们讲美女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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